他以為她在抓癢,其實是她一直試圖讓自己保持清醒。
酒入肚腸,即使不醉,也是微醺暈茫,若要讓神智和體力維持清醒到能夠隨時逃走,她得掐多久?又掐得有多痛?
這回的探子任務危險艱巨,她能仔細繡出山寨情勢圖,足見用心;可他見了面卻只有謾罵,他對她除了懷疑,還有什麼?
此刻,他還有滿腔的怒氣,氣山賊,更氣滿腦子餿水爛泥的自己。
「山賊灌你喝酒,你為什麼要喝?」
「藍大王一直纏著我,我要找機會逃走,只能先讓他別纏著我。他想灌醉我,我也來灌醉他,我沒喝過酒不代表不能喝,沒想到我酒量還不錯,沒有醉死耶。」
「你沒有醉死是因為你該死的一直掐自己!」他抓起她的手腕,大聲地道:「把好好的兩條手掐成了什麼樣!」
「喲,還真難看。」她隨意瞄向手臂,輕輕一甩就甩開他的手,再將袖子抹下來遮擋住血痕。
他聞到血腥味,心頭一絞,又道:「我幫你上藥。」
「不用了。」她交臂胸前,明顯的拒絕意思。
「你為什麼不辯解?」
「辯解什麼呀?」
「包袱的事。」
「我已經說了,可你信嗎?」她一笑。「不信嘛。你一開始就將我當成了賊,不管說什麼都不信了。」
「你只要說清楚,我就信!」
「哪個醉鬼講話清楚了?誰又會相信喝醉的女賊的話?」
「不准你再說你是女賊!」荊大鵬大吼。
他記起了杏花湖畔,她掉下委屈的淚水,從那時起,他不就願意相信她了嗎?為何還是以最嚴厲的目光挑剔她的所作所為?
他大可等她清醒後再來問包袱的事;辦案都可以變通了,罪犯也能因為提供證據或供出同夥,因而獲得相當程度的脫罪條件。在初識尚且不是那麼瞭解她的那時,他不也放她一馬,拿當探子做為不追究案子的交換條件?
何以相處日久,他待她越是苛刻?他承認,她的過去猶如他黑暗的心魔,他不敢、也不願去碰觸;另一方面卻期待她能自發地「改邪歸正」,從此不用他煩惱此事,就好像從來沒有那些過去,大家可以若無其事地愉快相處下去。
然而一旦她在他的認定裡走岔了,他輕易地就將她丟到線的那一邊,同時表達自己的憤怒,儼然一副「你讓我失望了」的正義嘴臉。
她沒走岔,走岔的是非常在意她、卻又不敢面對她過去的他。
「那些……」他一直想問的事情,索性今夜就問個明白吧。「別人告你攔路騙錢、搶錢是怎麼回事?」
「我沒錢吃飯啊,只好去騙去搶。」
「你給我說實話!」
「實話就是那些事情都是真的,荊捕爺,你可以抓我歸案了。」
「胡扯什麼!」
「我沒胡扯。我認了,我站在這讓你抓,包你記上好幾件功勞。」
他瞪著她。都這個時候了,還在跟他裝瘋賣傻。
她看他不動,笑道:「沒有繩子嗎?我去幫你找……」
「荊小田,你當真醉酒了胡言亂語。去躺下,好好睡個覺!」
「剛才潑了水,酒力也消了,早就清醒睡不著了。」她拿手掌抹著濕頭髮。
「啊,還要跟您說聲對不起,過去冒用荊捕爺的姓,實在僭越了,我會跟孩子說,他們不姓荊。」
「怎不姓荊!」他氣惱她越來越見外的口氣,吼道:「荊毛球、荊七郎、荊阿溜,你是荊小田!」
「好吧,阿溜跟你姓,他現在可以自食其力,有個嚴格的頭兒管教他,還有諸葛大夫盡心醫治他,我也能放心離開了。」
「離開?」他大驚。「去哪裡?」
「你如果不抓我去關起來,我就找個人嫁嘍。」
「我不准!」
「喲,連我嫁人也管?荊捕爺,您好像管太多了吧。」
「荊小田,你少在我面前扮戲,我不許你自暴自棄!」
扮戲,就得隱藏自己的真實情感,換作另一個身份去演上一段可能一輩子都不會經歷到的生活;所以,她可以是戲班子跑龍套的秀官,可以是歌妓秀娘,可以是去燒香拜拜的千金小姐,可以是貴氣又傻氣的羊小秀公子,可以是個打飯丫鬟秀兒,也可以是個遭受欺壓逆來順受的村姑姜秀姑。
扮久了,也累了。不扮戲就不扮戲,她已經在山上扮了快十天的戲,那個「姜秀姑」絕不是她的本性,她受夠當個溫馴聽話的小綿羊了。
況且,戲檯子能唱多久呢?她仍得回到真實的生活裡來;而在此刻面對荊大鵬,她玩累了,嘴巴也笑酸了,懶得再跟他扮戲了。
走出這個因荊大鵬而搭起的戲棚後,她永遠不可能是他的九妹妹,也不會是被收留同住的丫鬟,更不會是挽著手臂親密喊相公的娘子。
她只是個賊。
好累,好累。她坐到床上,不發一語。
燭火微弱,飄搖不定,她的身子藏在半明半滅的晦暗光影裡。
荊大鵬看得是膽顫心驚。不說話的她沉默得可怕,連那雙向來靈動的瞳陣也沉滯得有如一攤死水。
「我求你,心裡有什麼話,不要藏住,你講出來,想罵就罵,想打就打,今天是我無理——」
「沒什麼好說的。」她截斷他的話。
「從小時候說起。」他乾脆直接命令她。
「好吧,荊捕爺,我跟你招了。
「我從小沒爹沒娘,我也不知道怎能活得下來,無論如何,我是活下來了。我年紀小時,就是個小乞丐;長大後,我當過丫鬟,賺那一點點吃不飽的錢,卻得跟阿溜他們分開,大戶人家規矩又多,我做不到一個月就帶他們離開。
「我穿起男裝,想辦法賺錢,簡單的就去洗碗、刷牆;粗重的有挑磚、鋸木,阿溜也找個小工,掃掃地,撿菜葉,勉強餬口,但醫藥費就不夠了。
「後來我準備賣身給妓院,他們說我聲音好聽,會教我唱曲兒,將來捧我成為當家花魁。賣身銀子都談好了,我可以拿到一大筆錢,給孩子們在城裡租一間房子,供他們讀書,給阿溜請好大夫,每個月還能賺錢給他們零花;可是阿溜知道了,抱著我大哭,不讓我去,說我要敢去賣身,他寧可一頭撞死。」
荊大鵬雖猜得到她過去的苦境,聽她慢慢道來仍是跟著揪心了。
「傻阿溜啊,他還真的去撞牆。要不是我力氣大,拉住他,他這笨蛋可又要讓我花上一大筆醫藥費了。」
「你沒有能力,何必養他們?」他點出了殘酷的事實。
「又有誰願意收留來路不明的阿溜、毛球、七郎?就算想收留的,也是存著使喚他們幹活兒的念頭。今天我撿到他們,就是累世修來的緣分;他們愛我,我也愛他們,我們在一起分不開,我就好像是他們的娘,既然要養,就得養好;錢不夠了怎麼辦,實在沒辦法了,我只好去騙。
「我喜歡聽說書,聽得多了,我很容易就編出姑娘的悲慘身世,有人聽了可憐我,給我錢,即使是一個銅板,一塊小餅,我都感激萬分,一定好好珍惜使用;我會問他們的姓,在心裡求老天保佑某大爺、某大娘長命百歲,好心有好報。
「這世間有好人,卻也有壞人。他們以為給我幾個錢,就是予取予求的大爺,這個摸我的手,那個要摸我的身體,還有的就想當場野合。呸!我如果賣身當妓女,也不只這幾個錢!他們竟然假借善心名義來佔姑娘家的便宜,簡直就該下十八層地獄炸油鍋去!我才不拿他們的髒錢,我會拿他的銀子砸他,抓他子孫袋,賞他巴掌,踢他幾腳,教他們趴到地上喊姑奶奶求饒。」
荊大鵬想到曹世祖的豬打滾慘狀,他很想為她大聲叫好。
「那些人告上了我,我不怕,我會跟他們對簿公堂。今天你告我假裝可憐、欺騙錢財,這我認了;可你要告我傷人搶錢,我絕對不認。我是保護自己,當我有危險時,我該做的就是反抗。」
「你沒有勝算。」
「沒有勝算也要爭一口氣。我會在公堂上把我所遭遇的事情說出來,親自問那些色鬼,他們是不是存心欺負我。我要讓世人認清楚,這些所謂的大爺是怎樣的一個真面目!他們自己做了惡事,讓我砸傷了,怕回去不好跟家裡的娘子交代,反倒來咬我一口,說我搶錢。做賊的反喊抓賊,我想請他們摸摸良心,是不是早就讓狗吃了!
「我荊小田敢對天起誓,若我有拿那些假冒善心的人渣一分錢,教我當場被雷劈死、走路摔死、吃飯噎死、喝水嗆死……」
「夠了!」荊大鵬大喊。
就是這股傲氣讓她活到了現在,度過了難關,勇敢地面對一切困境。
那雙眼眸恢復了光采,卻是倔強地忍住裡頭的流波水光,不讓自己掉下一滴淚。
荊大鵬心如錐刺。她這輩子受的委屈不公還不夠嗎?他又來雪上加霜?
他懊悔,他難受,他想做點什麼彌補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