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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梅貝兒

  邢阜康太過清楚這座大宅院裡的黑暗面,真是應了「上樑不正下樑歪」這句老話,府裡的婢女、丫鬟只要看上眼,就是淪為侍寢的命運;或從外頭買女人進來,膩了就打胎,然後送人,要不就是被善妒的太太打死,再草蓆捲一捲,半夜偷偷送去埋了,當做什麼也沒發生過;甚至當兒子的與父親的小妾私通,種種淫亂之事,更是司空見慣,輩分和禮教從來不是阻礙,自己無法管束他們的行為,但是那些狗屁倒灶之事,休想鑽進飛觴堂的門禁。

  想到邢家人為達到目的,可是什麼卑劣手段都能使得出來,真正讓邢阜康信得過的也只有三房的叔父和嬸母——實際上又應該叫一聲三哥、三嫂,如此複雜又尷尬的輩分關係,有時真不知該如何稱呼才好。他們向來潔身自愛,更是邢家人中的一股清流,雖然可以把妻子托付給他們照顧,但夫妻倆個性溫厚老實,萬一出事也作不了主。

  該怎麼做才能保護得了妻子呢?

  他人都還在府內,就敢侵門踏戶、明目張膽了,若等到出了遠門,誰知會幹出什麼無恥勾當。

  「大當家,聽麻姑說大奶奶從一早到現在,都呆坐在房裡,不吃也不喝,也不說話……」金柱一臉擔憂地說。「她會不會想不開?」

  「她沒有你想的那麼軟弱。」就因為妻子外柔內剛的性格,他才會娶她為妻,因為那也是令邢阜康心動之處。

  邢阜康也曾經想過,如果兩人沒有圓房,將來她若真的想離開,還能放得了手,可是在經過昨夜之後,韻娘已經注定生是邢家的人,死也是邢家的鬼,說什麼都不能放她走了。

  「我想她只是一時無法接受罷了,再多給一點時間就會想開了。」他心裡是這麼希望的。

  聞言,金柱不禁慾言又止,好不容易盼到主子娶妻這一天,以後有主母在身邊伺候了,可眼下卻沒有一絲新婚的喜悅,反而像在辦喪事,教他們這些奴才只能在旁邊乾著急,卻又使不上力。

  「……你再去跟麻姑說,要她好好守在大奶奶身邊,半步都不能離開,還有勸她多少吃點東西。」儘管相信韻娘不會有尋短的念頭,但即使只是心裡難過,也令自己有很深的罪惡感。

  「是。」金柱說著便去辦了。

  邢阜康將原本端起的茶碗又擱下,其實他大可以把自己污穢不堪的身世告訴韻娘,讓她明白為何他不想要孩子,然後請求原諒,但又害怕看到那張纖細柔媚的臉蛋露出驚愕嫌棄,甚至鄙夷嘲笑之色。

  自己寧可得不到妻子的諒解,讓她怨恨,也無法親口說出這樁在世人眼中被視為禁忌的骯髒事。

  「我還算是個男人嗎?」做生意講求果決俐落、不拖泥帶水的他,遇上在乎的女人,就變得不幹不脆,連自己都瞧不起了。

  想著,邢阜康從書案後頭走出來,拉開雕花格扇門,看著外頭的天井,以及此刻站在正房外頭,正在說話的金柱和麻姑。

  接著就見麻姑頷了下首,表示知道了,便返回新房內,將雕花格扇門又重新關上,邢阜康則決定親自走一趟大房居住的善慶堂。

  「……大奶奶,還是多少吃點東西,不要餓壞身子。」待金柱來傳達了大當家的意思後,麻姑便走回坐在几旁發呆的主子面前,想著該如何勸她。

  韻娘連想擠出笑容的力氣都沒有。「我吃不下。」

  天底下沒有一個男人不想要傳宗接代,可是她的相公卻說不要孩子,連個理由都不肯說明,教人如何接受?

  難道爾後夫妻敦倫,都得天天喝上一碗避子湯,確保達到絕育的功效?她鼻頭猛地一酸,忍不住為無法降生到世上的孩子哭泣。

  聞言,麻姑跪了下來。「大奶奶,奴婢求你了!」

  「你叫什麼?」韻娘用絹帕拭去淚水,看著眼前瞼上長著麻子的丫鬟。

  「奴婢叫做麻姑,因為自小臉上就生了麻子,死去的爹娘便這麼叫。」麻姑有些靦腆地說。

  她朝丫鬟伸出玉手。「起來吧!」

  麻姑為了完成大當家的囑托,只能使出苦肉計這一招了。「大奶奶若是不吃東西,奴婢就一直跪著不起來。」

  「……我吃就是了。」韻娘也不想再以淚洗面,只因為眼前那無法改變的事實。

  她從小就在備受欺凌的逆境中生存,深深明白再怎麼艱難,日子還是得過下去的道理。

  「多謝大奶奶。」見她懂得體恤下人,不會因為對方是奴才,就不管他們的死活,麻姑很高興能伺候到心腸這麼好的主子。

  因為擔心自己太過粗手粗腳,力氣又大,會把柔弱無骨的主子抓疼了,麻姑還刻意放輕手勁,將她攙到桌旁坐下,馬上盛了碗白飯。

  「大奶奶先嘗嘗看這道火腿燉鞭筍,還有燒雞,這可是咱們徽州的名菜,連大當家都讚不絕口,每回從外地回來,一定會讓廚子煮來吃。」他們這些下人只能乾瞪眼,可還吃不到。

  韻娘有些強顏歡笑,但至少已經能笑了。「是嗎?我來嘗嘗看……」於是每一道菜都挾上一口。

  「如何?」麻姑期待地問。

  看來徽州菜不只「重油」、「重色」也「重火功」,一時之間還不太習慣,但見麻姑睜著一雙樸質的眼看著自己,也不想她失望。

  「嗯。」韻娘點頭。

  她馬上笑逐顏開。「大奶奶多吃一點。」

  「我向來胃口不大,盡力就好。」不想讓丫鬟失望,但也不想折騰自己的胃,韻娘便這麼回道。

  麻姑點頭如搗蒜。「是。」只要主子肯吃,就能給大當家交代了。

  第3章(2)

  「相公他……」韻娘隨口跟她聊著。「平日待你們如何?」

  「大當家待奴婢可以說是恩重如山,再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主子了……」她可是把大當家當做神明般敬畏。

  「兩年前奴婢的爹剛過世,他生前所開的鏢局就被幾個叔伯侵佔,還把奴婢趕出家門,要不是正好遇到大當家,真的會餓死在路邊,他是奴婢的大恩人。」

  韻娘想到外頭的那些傳聞不也把邢阜康形容得極好,是那些靠典當為生的貧民心目中的大恩人,但真正的他呢?

  雖然相公坦言是對自己的繡品一見鍾情,才會主動上門提親,莫非是在見到本人,甚至在兩人圓房之後,又覺得不滿意,所以連孩子都不打算要了?這個答案對韻娘來說,就像是當場挨了一記耳光,相當難堪。

  抑或者那不過是個借口,其實相公心裡早有喜歡的對象,卻又礙於不能把對方娶進門,家人又一再催促他成親,正好瞧見她的繡品,便挑上她,否則憑「邢家當鋪」大當家的身份,也不該娶個庶女為正室。

  如果不是心甘情願,相公為何要娶她,硬將兩人綁在一起呢?

  她愈想心情也就愈消沉,可是又不便開口問麻姑,那等於是給自己打臉,韻娘也是愛面子的。

  「大奶奶在想什麼?」麻姑見她不說話便問。

  聽丫鬟這麼問,韻娘不禁如哏在喉,只能搖頭回答。

  待她勉強吞下半碗飯,又喝了兩口湯,真的吃不下了,便讓麻姑把東西都端了出去,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韻娘也是有自尊的女人,若相公真的不滿意,也不喜歡,大可以休妻,她是絕不會胡攪蠻纏,死求活求,賴著不走的。

  邢阜康跨進善慶堂的院門,表明要見一年到頭都躲在佛堂唸經的大房伯母趙氏,守門的奴才趕緊進去通報,並又另外派人去知會兩位少爺。

  等了片刻之後,負責伺候大太太的婢女奉命前來引路,領著邢阜康來到佛堂,就位在正房東邊最角落的一間耳房內,頌經和敲木魚的聲音就從裡頭傳出。

  「請!」婢女福身說道。

  待他踏進佛堂,一身藏青色布衣裙的趙氏正好念完一段經文,轉過身來,露出和善笑意,示意他坐下來說話。「今天怎麼有空來看我?」

  「許久沒來跟您請安,所以就來了。」趙氏是少數不會用異樣眼光看待自己的親人,邢阜康自然也給予該有的尊重。

  趙氏微微一笑。「你才剛娶妻,應該多陪陪新娘子。」

  「是。」他瞥了趙氏一眼。「聽說您遣了婢女到飛觴堂,說希望韻娘有空到這兒來陪您喝杯茶,因為她才剛從蘇州遠嫁到徽州,身子還有些疲憊,恐怕不克前來,所以親自來跟您說一聲。」

  「我並沒有派人過去?」她不解地回道。

  邢阜康也就更加證實是有人假借趙氏的名義傳話,那對兄弟還真是色向膽邊生,連這種事都做得出來。「可是那名婢女確實跟門房說是奉了您的命令。」

  「這……」趙氏不免疑惑。

  就在這當口,邢阜翰、邢阜塘兩兄弟急匆匆來到佛堂,想著終於又能見到堂弟妹,這次定要多看幾眼,能說上話最好。

  「你來這兒做什麼?」邢阜翰見在座的只有最不想看到的人,劈頭就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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