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見她妝點得嬌艷非常的臉蛋上,雖是笑意張揚,眉眼間卻難掩一路風塵僕僕的疲憊之色,一手撫著隆起的肚腹,一手不自覺地輕揉著腰背。
他心念微微一動。
哎呀!真的好餓啊」夏迎春偷偷瞄了他一眼,哀歎。
罷了罷了,古人有雲人溺己溺,人饑己饑,就當發一時善念,便留她在府中幾日又如何?
「姑娘,文某這就命人去準備。」文無瑕搖了搖頭,面色不豫地拂袖去了。
夏迎春嘴角緩緩彎起一抹大大的笑容來。
哎哎哎,這麼嘴上古板硬邦邦,實則心軟如豆腐,果然是她的守諾呢!
「不管你是過去的守諾,還是現在的文無瑕,就算你腦子是給驢踢了,又忘了自己是誰,我都不會放掉你的。」她自信滿滿,「我呀,還就不信你真能狠心把我們的過去忘得一乾二淨了。」
雖不知道他為什麼不記得和她之間的種種,但是不要緊,現在她已經來了,只要她夠耐性,軟磨硬泡的時間夠久,終有一日,他一定會想起她的。
近幾日,文無暇上朝都有些心不在焉。
儘管一人驚才絕艷談吐有據,依然清朗如竹溫潤如玉,但每當旁的朝臣在稟報的時候,他就佇立在原地發呆,還是不是揉揉眉心、鬢邊,好似疲憊頭疼難當。
忍了好幾天,皇帝玄清鳳選是憋不住了。
「文愛卿,你有黑眼圈嘿!」
文無瑕的臉龐自堆得高高的奏折上抬起來,神情又一剎那的恍惚,隨即回復銳利。「皇上看錯了。」
「朕眼力好極,百步之外的蟲蟥是公是母,一瞥便知,怎麼會看錯?」玄清鳳絕艷臉上滿是不懷好意的「求知慾」,傾身湊近他面前,問:「如何如何?始亂終棄那回事兒是真的嗎?」
他給了清皇一記冷冷的眼刀,唬得玄清鳳脖子一縮,訕訕然地坐回龍椅上。
「呃,不就問問嘛,朕好歹也是一國之君,掌管天下事。」
「微臣的私事哪及得上皇上的家事?」他不動聲色地道,「聽說,阿童姑娘近日心緒不大好,好似某宮某苑娘娘又衝她撒了好大一頓脾氣。」
「誰?哪個不長眼的膽敢欺負朕的小阿童?」果不其然,玄清鳳龍顏大怒,火氣蒸騰。
順利轉移話題之後,文無瑕繼續低頭整理奏折,頂多在氣憤跳腳的玄清鳳偶爾回過頭來詢問一二句時,應答個三四字。
寫完收工返府途中,文無瑕歎了一口氣,俊臉上掠過一抹深思。
皇上是對的,朝政大事處置起來確實比男女私事容易太多了。
一想到回到相府,又得面對哪個罵也罵不得、攆也攆不出的刁鑽小婦人,他就頭大如斗。
說來也奇,自己素來極有原則,若心中主意既定,便是威權王霸如皇上也難以撼動他半分決心。
可每當他端肅起臉,開始對她說起女子當克正己身、遵儀守禮等等道理,她便會抱住肚子,一臉吃驚,滿腔悲憤,作出淚眼汪汪指控狀,然後,他也就莫名感到一陣理虧、氣虛,就好像他本該讓著她、護著她,可偏偏他卻欺負了她,這都是些什麼跟什麼?!
文無瑕揉著眉心,暗道自己定是近來公務太繁重、太熬累,身子有些吃不消,這才連帶使得腦子也太好使了。
「唉。」他苦惱地歎了一口氣。
就在此時,轎子猛地停了下來,他連忙抓緊轎窗邊緣穩住身子,沉聲疾問:「怎麼了?」
「回相爺,有人攔轎。」
他愣了下。攔轎?攔轎申冤?
可他又不是京城府尹,也非九門提督,甚至不是刑部之人,這攔轎的未免也太吧專業了。
然而文無瑕奔著文官之首、國之棟樑的良心,依然傾身向前伸手掀開轎簾。
幾乎是一掀開,他立刻就後悔了。
映入眼簾的是那張這幾日令他頭疼不已的嬌艷張揚笑臉,一手捧著肚子,一手撐著油紙傘,眉眼兒彎彎地望著他。
「妾身來接夫君下差了。」
小廝和轎夫們一片靜默,轎子裡的相爺卻是一頭汗,內心險些淚流滿面。
第一個竄進文無瑕腦子裡的念頭竟是大街上人多不多?有沒有人看見?
「夏姑娘」
「呼,站了大半天真是累死我了。」夏迎春不由分說便自動自發爬上轎來,挺著大肚子危危險險的模樣,看得文無瑕倒抽了一口涼氣,慌忙伸臂將她抱上轎裡。
「當心點兒!」他低喝道。
她究竟記不記得自己肚裡還揣著一個?
「哎呀!」她借勢柔若無骨地跌入他懷裡,唇兒偷偷地擦過了他敏感的耳垂,成功地「輕薄」了他一把。
「夏姑娘,你_,你」他渾身一震,白皙清俊臉龐倏地紅霞片片,慌亂間,急急將她推開。
「文無瑕一你謀殺妻兒啊?」她嚇了好大一跳,幸虧及時扶住了一旁軟軟的錦墊團墩,抬頭怒目而視。
「對、對不住。」文無瑕匆匆道完歉,驚覺不對,臉色頓時沉了下來。「夏姑娘,你在我府中百般鬧騰也就罷了,怎能在大庭廣眾之下攀誣辱沒文某清譽?」
夏迎春也惱了,纖纖指尖幾乎戳到他的鼻子去。「我來接自家夫婿下差回家,哪兒錯了?還是你覺得我不夠賢慧不夠漂亮不夠大方,不配在大庭廣眾下喊你夫君,所以丟了你文大相爺的臉面?」
「你不要指鹿為馬,吧知所謂。」他腦袋沉重,捧額哀歎。「你明知我指出的重點不是這些。」
「明白,怎麼不明白?」她冷笑,「所謂重點,不就又是那些你不記得我了,我不是你娘子,我壓根是認錯人了吧啦吧拉的狗屁話?」
第2章(2)
「夏姑娘」他幾乎申吟起來。
「別說我夏迎春色心未盡。淫性又起的在這邊半路認夫婿,胡亂冤枉你,」她一昂下巴,嬌眸熠熠發亮。「我可是有證據的,不信你當場試試看!」
「夏姑娘!」他臉突然又紅了,支支吾吾道:「萬萬不可再提起那些……脫衣……驗證什麼的……罔顧禮教、無視綱紀的渾話。」
「也行。」她很乾脆地一點頭,自信滿滿問:「那我問你,你七個月前是不是去過蕪州?」
「蕪州?」
「對,蕪州石城。」
文無瑕沉思了片刻,謹慎地搖頭。「印象中沒有。」
「好你個,」她恨恨一磨牙,強忍怒氣。「我都已經打聽過了,你七個月前有好長一段時間不在相府裡,是四個月前才回來的。」
「是,文某曾奉皇上聖諭,於回返江南故鄉中途,順道前往路州巡視堤岸諸事宜。」他並無不可對人言之事,光明磊落地坦承。「而後行水路歸京,同行有官員、護衛,都可為我作證。」
「我是在石城水道邊把你撿回家的,當時你一身白袍濕透,狼狽得像水鬼,昏迷不醒,拖你回去的時候還高燒了三天三夜,我家十七八個姑娘和兩名老大夫都可以作證的。」
見她言之鑿鑿,澄澈明亮的眼裡滿是坦蕩之色,致使本是理直氣壯的文無瑕也不禁一時語塞了。
他眨眨眼,有一剎那地迷茫。
真的嗎?他當真曾裸睡遭她相救,還與她衍生了後續種種情由糾葛?
他記得自己到路州巡視河工的點點滴滴,也記得有幾日大雨疾疾,洪水湍急,他和護衛們三番四次危危險險地涉水過橋,而路州下游,確實也便是連接蕪州水道。
但他理智上卻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知道,他不曾落過水,不曾認識她,更未與她有過任何交集,因為他腦中對這一切這丁點印象也無。
非但沒有印象,甚至連她的形貌、氣息、聲音都無比陌生。
若她於他而言,當真是至親至愛之人,他又怎麼可能對她的行為舉止、聲音笑貌全無一絲熟悉感?
只是文無瑕也不曉得自己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明明行事光明,明明為人坦蕩,可一對上她的撒潑耍賴、胡攪蠻纏,原本的堅持便變得七零八落起來。
好像他原就有愧於心,失了底氣,又怎能與她這般斤斤計較?
可他又愧了她什麼?負了她什麼?
「夏姑娘。」文無瑕甩去腦中莫名其妙的矛盾不可解思維,長吁了一口氣,極力保持冷靜公正道:「你我各執一詞,這麼下去也吧是個辦法。不如這樣,我答應你會查明此事,而這些時日就請姑娘暫時客居相府中時,謹言慎行,凡事低調,直至事情水落石出之日,如何?」
夏迎春凝視著他,注視之久幾令他有些坐立難安。半晌後,她終於勉強點了點頭。
「好吧。」看在他那麼誠懇的份上。
文無瑕終於鬆了一口氣,只覺冷汗涔涔,濕透了背脊。往常舌戰百官朝臣,乃從客有之、輕鬆有之,還不曾有過連般寸寸艱難的。
「唉,」她伸出青蔥玉指撓蹭他的腰間,笑得好撒嬌好嫵媚。「我餓了。」
「你……」他心下一撞,背脊僵挺如筆,臉都紅了,也不知是給臊的還是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