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觀又點點頭。
見她點頭,琉芳這才安下心。
「主子稍等一下,奴婢去幫主子拿早膳。」
也不知道有沒有把話聽進去,阿觀就是靜靜地聽著、靜靜點頭,不發一語。
月季捨不得,她寧可主子發脾氣、摔東西,寧可她大哭一場,發洩情緒,也不想她這樣乖、這樣聽話。
「主子,你想做些什麼嗎?要不要用過膳,奴婢陪您到前面院子裡逛一逛?」月季柔聲問。
阿觀歪著頭,想半天後說:「我想寫字。」
「好。」有事做最好了,分點心神、分點哀怨,待心平氣和,才能定下心緒,月季走到桌邊,替阿觀磨墨。
阿觀定定神、提起筆,想起自己還欠爸媽一篇〈伯夷列傳〉,想了想寫下。
夫學者載籍極博,猶考信於六蓺,詩書雖缺,然虞夏之文可知也。堯將訊位,讓於虞舜……
她以為小時候背的東西,早在腦袋裡失卻痕跡,沒想到筆下、記憶裡的文章躍然紙上,一字一句,在大腦回路裡漸漸清晰。
那麼久了啊,背〈伯夷列傳〉至少是國中時期的事,上回爸媽逼背的時候,她背得坑坑疤疤,還得靠「姜教授」一通電話解救。原來它始終存在,即使她以為早已經把它給忘懷……
一篇她背完就要飆兩句髒話的文章,歷經那麼久的時間都還在,那麼愛情呢?丟掉愛情需要花多少時間,才能讓它在記憶中消失無痕?
丟掉?她已經開始考慮丟掉齊穆韌了?
原來還是考慮了啊,還以為滿腦子空白,無法做有效率思考。很好,她是個不錯的新時代女孩,想到分手不是哭得臉紅心透,而是絕裂分手,非常好,她喜歡這種女生,喜歡不會被一場愛情徹底打敗的女生。
萬歲、萬歲、萬萬歲,阿觀加油、《古文觀止》加油!
分明是鼓舞心情、激勵自己,卻在〈伯夷列傳〉寫到尾巴,在想到《古文觀止》時候,掉下眼淚,淚水暈花了字跡,她越想停止,淚水越是奔流不息。
爸、媽、阿古、阿文、阿止,她的家人……
她多麼現實啊,非要在走投無路,才會想起自己的避風港灣。
可是她的避風港不在了啊,她根本無處可躲,她需要地方舔傷口,卻發覺走到哪裡都走不到她的處所。
啪啪啪,她聽見淚水墜跌的聲音,她無聲啜泣,憋了一整晚上的委屈終於爆發。
第四十一章 對峙(1)
月季看見她這樣,鼻子也酸了。
她輕輕地抱住阿觀,讓她在自己懷中釋放,她想,能哭就好,主子痛哭一場,很好。
月季低頭看著懷中顫抖的主子,然後,眼淚也跟著脫韁。
這一路走來,月季看得比誰都清楚,主子無法忍受三妻四妾,無法忍受與他人共用一個男人,就算王妃身份再尊貴,她還是一心盤計著如何賺錢,如何逃離這個大宅院。
可是王爺來了,付出關心、付出真情,他放棄曾經擁有過的女人,來到她身邊。王爺的真心讓主子一點一點退,一點一點妥協,然後模糊了界線,愛上一個三妻四妾的男人。
在宮裡那幾個月,她親眼看見主子是如何思念、如何相信,又是如何說服自己王爺是把她擺在心中第一位。
直到柳氏、夏氏,幾個妻妾陸續離開王府,她為主子感到慶幸,慶幸她再不必違反自己的原則與意願,沒想到……
琉芳端著早膳進門,看見阿觀放聲大哭,連忙上前把東西往桌上一放,跑到主子腳邊蹲下,她仰頭看著主子的臉,跟著心疼。
琉芳聲音裡滿是哽咽,說:「這是做什麼啊,不都說好了嗎?咱們暫且忍忍,日後定有讓主子出氣的時候,那個女人不過是罪臣之女,她怎麼也越不到主子頭上去的呀。」
阿觀猛然搖頭。
「我不是生氣,我害怕,很怕、很怕,什麼都沒有了,我什麼都沒有了!」
沒有家、沒有兄弟、沒有她熟悉的世界、沒有她瞭解的定律,她剩下什麼,只剩下身不由己,和無止境的妥協,她不要這樣的人生。
「誰說的啊,主子還有咱們,還有月季、琉芳、曉陽、曉初,我們都在這裡。」說到此,琉芳也忍不住放聲大哭,好像受委屈的人是她。
阿觀搖頭,她不懂她,沒有人會懂。
「不哭,主子說過的,團結力量大,咱們再團結一回,把妖女踢出去。」
阿觀搖頭,她不做這種事。
「不然,我去把曉陽、曉初叫起來,我們陪主子進宮,求皇太后為主子作主。」
她又搖頭,這個世上沒有誰可以為誰作主,沒有人主宰得了誰的愛情。
不管琉芳說什麼,她總是搖頭。
她哭了又哭,好像有掉不完的眼淚似的,無數淚水傾洩著她滿心哀愁,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她恣情、恣意、驕縱的哭……
終於,發洩夠了,她決定不再哭,哭過一場、哀悼一回已經足夠。
吸吸鼻子,她對自己也對月季、琉芳說謊,「我,不害怕。」
琉芳聞言,接話,「沒錯,主子有什麼好怕的,該害怕的是那個名不正、言不順的女人,還沒嫁進門呢,就夜夜把男人留在自己房內,這算什麼,半點名聲都不顧了嗎?」
見琉芳講得理直氣壯,阿觀失笑,接手過月季遞來的濕巾,將臉再擦拭一遍。低聲說:「很快就名正言順了。」
琉芳沒聽清楚,疑問:「什麼?」
「王爺將請求皇上賜婚,讓宛心姑娘以平妻身份嫁進府,你們以後見了人,客氣些,別再說氣話。」
阿觀語出,琉芳、月季愕然。
平妻?現在尚無身份,已是處處搶在主子前頭,別說明月樓,便是清風苑的丫頭,沒人敢不聽那邊的號令,若是再以平妻身份嫁進來,主子這脾氣……怎麼是她的對手?
兩人眼底浮上一層陰霾,阿觀看見,笑道:「不怕,會好起來的。」
「對,就是這句話,事情總有先來後到的理兒,沒道理咱們就任由她們賤踏。」琉芳同仇敵愾起來。
「是啊是啊,要開戰了,主子得吃飽才有力氣啊。」月季順著琉芳的話說,添一碗粥,交到阿觀手上。?
阿觀錯愕,什麼時候要開戰了?算了,她沒心思解釋那些,拿起碗,她再次告訴自己,會好的,會好轉的,谷底已經在昨天晚上遇見過,現在是止跌反彈的時候。
門上兩聲敲響,二等丫頭香兒進門。
「稟主子,宛心姑娘在外頭,想見主子。」
還真是會找時間點,才剛哭成豬頭,她就找來了。
「不見。」阿觀想也不想就回聲。
「沒錯,不見,叫她慢慢等著吧,主子不發話,她就別獻慇勤了。」琉芳恨恨道。
月季對琉芳使眼色,告訴香兒,「你去向何姑娘回話,就說主子今兒個身子不舒服,下次再使人到明月樓請她。」
「是。」香兒退出去。
阿觀頓時覺得沒有胃口,她起身說:「我出去走走。」
「好,奴婢陪主子。」月季、琉芳同時走到她身邊,異口同聲。
「不必,我只在園子裡逛逛,不走遠的,我需要想清楚一些事。」
「主子……」
月季還有話說,阿觀搖頭,截下她的話。
「放心,我不會出門,我身上一文錢都沒帶,能走到哪裡?」
月季與琉芳互相交換一眼,點頭囑咐。
「主子早點回來。」
「嗯。」
阿觀出門,順著小徑走去,卻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走往明月樓方向。
遠遠地,看見齊文守在明月樓前,她突然感覺好諷刺,那個時候,齊穆韌擔心柳氏幾個對她下手,便派齊文守在清風苑門口,如今他又讓齊文守住明月樓,代表什麼?代表他也擔心自己對他的初戀情人下手。
真是多慮,她還不屑使手段來挽回愛情。
她啊,她比誰都明白,愛情沒了就是沒了,再多的手段只是徒增牽扯,讓兩人都熬得難受,她從來都不願意自己在別人的回憶裡,面目可憎。
轉過方向,避開自己的不知不覺,她不想見到任何人,她需要安靜,需要一個不受打擾的空間。
她專挑沒人走的路前行,走出清風苑,阿觀也不知道自己要往哪裡去,不過她並不擔心,反正怎麼走,她都走不出這座龐大牢籠。
走著走著,走到一處獨立院落,院子中間有井,井旁邊散落幾個盆子,這一處有五間屋子相連接,阿觀前進一看,才曉得這裡是前頭的大廚房。
剛忙完主子的早膳,幾個廚娘燒了鍋面聚在一起,或坐或站,在廚房各佔一塊地方吃著。
阿觀沒同人打招呼,繞到屋後,發現屋後有幾堆正在曝曬的柴薪,柴堆與柴堆之間留有縫隙,她想也不想就窩了進去。
這讓她想起小時候,媽媽用紙箱為她做的小屋子。
屋子裡頭放些鍋碗瓢盆,讓她玩女生最愛的扮家家,可惜,哥哥弟弟不陪她玩,一個人的遊戲索然無味,那個紙箱子成了她心情不好時貓進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