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冬道:「我問了,侍衛不肯說。但是我隔著門看了,裡面一位老夫人,雖然穿得襤褸,可是好威風好體面的樣子;那小姑娘只有五六歲年紀,眉清目秀,生得果然好看。不是咱們宮裡的,也不像是誰家的親戚,從來不曾見過,而且她們的裝扮,倒像是漢人。」
第94節 相逢何必曾相識(5)
莊妃益發詫異,再問不出什麼,只得擱下,命忍冬另收拾些飲食留在一旁,等會兒阿哥的氣消了再哄他來吃。
福臨這一夜卻只是放不下心,次日一早吃過飯,又忙忙地梳洗了往前朝來,逕穿過東掖門來到十王亭後身,尋著那間屋子,隔窗看見小女孩已經起了,正拿著一本書在讀。便隔窗問她:「你看的什麼書?」
女孩不答。
福臨又道:「我拿了果子來你吃。」
女孩仍不理。
福臨無法,心想她既然讀書,必然學問不錯,必得如此這般或能吸引她注意。遂背手身後,仰頭念道:「花褪殘紅青杏小,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下何處無芳草。」
女孩兒愣愣地聽著,忽然抬頭道:「錯了,不是『天下』,是『天涯』。」
福臨笑道:「你總算說話了嗎?」
女孩察覺上當,臉上一紅,啐了一口,扭頭不答。
福臨故意長歎一聲道:「『牆裡鞦韆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漸不聞聲漸杳,有情反被無情惱。』古人形容得果然不錯,可惜只有一個字用得不恰當。」
那女孩又忍不住問道:「是哪個字?」
福臨詫異道:「你竟不知道嗎?就是牆字呀,應該用個窗字才恰當。你我明明是隔著一扇窗子的嗎。」
女孩終於笑了,道:「不聽你胡謅。」
福臨見女孩終於肯同他說話,直喜得抓耳撓腮,不知該怎樣恭維才好,問她:「你是誰?怎麼會來到這裡?」
不料女孩反而問他:「你又是誰?這裡是哪裡?」
福臨奇道:「你竟不知道嗎?這裡是盛京皇宮啊。你住在皇宮,倒不知道這裡是哪兒?」
女孩愣了一愣,臉上變色:「是皇宮?他們竟把我們抓到盛京皇宮裡來了?」
福臨更加奇異:「抓?他們為什麼要抓你?又是誰抓了你們?你告訴我,我替你報仇。」
女孩一雙黑亮亮水靈靈的大眼睛望著他,問道:「你替我們報仇?你住在宮裡,你是誰?」
「我是九阿哥福臨。」福臨挺一挺身,連母親最大的忌諱也忘了,男孩子當著女孩面吹牛是天性,這會兒他的童真天性萌發,遂大氣地許諾:「我是未來的皇上。等我做了皇上,就娶你為妃。」
「清賊的皇上?」不料那女孩竟是一臉鄙夷之色,凜然道:「我不與清狗說話!」
福臨見說得好好的,女孩忽然翻臉,大覺不捨,忙叫道:「你幹嘛罵人?我怎麼得罪你啦?」正欲理論,卻值忍冬找來,拉住他道:「九阿哥,你找得我好苦,娘娘喊你去上課呢。」
福臨雖不捨,也只得走開,人坐在課堂裡,卻哪裡聽得進書,浮想聯翩,滿心裡只是剛才那個伶牙俐齒的小姑娘。一時想她有多麼嬌俏好看,一時想她怎麼對談詩詞,一時又想起她生氣的模樣兒,便是蹙眉怒板臉也是另有一種可愛的,後宮裡的格格們也都算好看,可是總沒一個比得上她,只不知為什麼那麼痛恨清人,聽到自己是阿哥,何以會大發脾氣。
好容易等得下課,不及向師傅行禮,忙忙地又往十王亭來,卻已是人去屋空,哪裡還有什麼小女孩老祖母,便連那些侍衛也不見了。福臨這一驚非小可,呆呆地站了一回,猛然省起什麼似的,一氣奔回宮中,撞進大玉兒懷中,抓著手問道:「額娘,那小女孩兒呢?那女孩兒去哪兒了?」
莊妃一臉無辜:「什麼女孩兒?說過你幾次了,還是這麼慌慌張張的,瞧這一頭一臉的汗。」
福臨急得跳腳:「就是十王亭廣場後面那個漂亮的小姑娘呀。她跑到哪裡去了?早上還在呢,我上完課她就不見了。」
莊妃笑道:「我哪裡知道?從頭到尾我也只是聽你說,從來沒見過什麼小姑娘。」
「忍冬見過的,忍冬知道的,是有那麼一個小姑娘,忍冬今天早晨去找我的時候她還在呢,一定是你們趁我上課的時候把她弄走了。她說她是被抓進宮裡來的,是不是你們又把她抓走了,她在哪兒?」
福臨叫著,並且生平第一次大哭起來:「我要那個小姑娘,我要和她玩兒,我還不知道她的名字呢!」
然而不論他怎麼哭,怎麼求,莊妃只是不為所動,自始至終堅持自己不知道什麼十王亭的小姑娘,沒有人知道她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沒有人知道真相。
福臨就這樣斷送了他生平第一次懵懂的初戀,爆發了生平第一次的傷心和叛逆。而從開始到結束,他都不知道,那個他渴望誓死捍衛的小姑娘究竟是誰,從哪裡來,又到哪裡去了。
他甚至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第95節 參湯是一柄雙刃劍(1)
崇德七年(1642年)初,皇太極率兵入關,佔領薊州,深入河北、山東,破三府十八州八十八城,擄百姓二十六萬,奪金銀一百二十萬餘兩,牛羊五十五萬頭,並生擒明朝大將洪承疇得勝還朝,並囚於宮門之外不遠處的三官廟內,只隔著幾步遠的地方,押著他的母親和女兒。
這真是決定江山意氣飛揚的一戰。金鑾殿下,群臣跪服,三呼萬歲,慶賀皇上得勝還朝,開疆擴土——松錦冀魯先後攻陷,明朝山門已破,直搗黃龍也就指日可待了。貝勒額真們想著不日就要打進紫禁城去,見識真正的金鑾殿,俱摩拳擦掌,喜形於色。
皇太極論功行賞,自又是多爾袞居頭功,其餘豪格、阿濟格等也都有賞賜。賞謝既畢,復求計於群臣道:「此次擒得洪承疇、祖大壽等明將還朝,究竟該如何處治,還望眾愛卿獻計。」
文武百官七嘴八舌,也有說斬首祭旗的,也有說遊街示眾的,也有說零割了交鏢局送回北京城給崇禎老兒送禮,嚇他一個屁滾尿流的。惟多爾袞早知皇太極心思是要收服洪承疇以為己用,見百官提議俱大違聖意,遂投其所好,上前一步稟道:「祖大壽松山戰前已經降了我們的,其後又反悔,此次再度被擒,這等出爾反爾的小人,留他何用?即便他肯再降,也須殺一儆百,斬草除根;至於洪承疇,確是一員猛將,若能為我朝所用,來日之戰,必建奇功。」
皇太極深以為是,撚鬚笑道:「十四弟所言甚是,只是那洪承疇對崇禎死心塌地,我聽侍衛說自從他被解來盛京,關進三官廟,已經絕粒數日,意欲以死明志,卻派何人勸降?」
多爾袞低頭思忖,也大為遲疑。沙場之上,是他親手活捉了洪承疇獻給皇太極的,原以為皇太極必先問及戰事,大出所料的是,他卻像個女人一樣,解下身上的貂裘披在洪承疇身上,還婆婆媽媽地噓寒問暖。當時幾乎沒把多爾袞看傻了,想了一想才明白皇太極這使的又是懷柔之策,然而洪承疇卻毫不領情,只是肩上一振便將裘氅抖落在地,是個軟硬不吃的好漢。說到勸降,談何容易?遂笑道:「讓我帶兵打仗可以,這動嘴皮子勸人鬥志的活兒卻不敢當,但臣願推薦一人,請聖上量度。」
皇太極笑問:「是誰?」
多爾袞道:「便是范大學士範文程。范先生也是漢人,又口才了得,請他勸降洪承疇,或可奏效。」
皇太極苦笑道:「這一計還須你說?那三官廟,朕早令范大學士去過兩回了,還不是碰壁而返?前日讓他與老母弱女相見,實指望可勸得他回心轉意,不料那老夫人更是忠義耿直,反說了許多迂腐道理給他。這一家人,無論老小,竟都是鐵打的骨頭。」
範文程也上前一步笑道:「臣有辱聖命,愧悔不及。然而臣察言觀色,卻發現那洪承疇意志雖堅,卻並非全無軟肋。」皇太極忙問何以見得。範文程道:「臣聞洪承疇血衣鐵甲,每日向著明朝方向三叩九拜,原也以為他心堅如鐵。然而他每次拜過起身,必然仔細拂去膝上塵土。皇上試想,一個一心要死的人,連性命都可不顧,又怎麼會顧惜一件衣裳呢?故而臣由此斷言,那洪承疇其實口硬心軟,眷戀紅塵。」
百官聽了,俱不以為然,只道範文程因不甘失敗,才說了這些遁詞出來,卻也不便指破,都顧左右而言他,仍舊互相吹捧功績,諛詞如潮。
皇太極下了朝,心事重重地往關睢宮來,方進門,不及太監通報,小公主已經尹尹呀呀地早在屋裡叫起來:「皇阿瑪,阿瑪抱抱建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