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話,卻是巴特瑪從來沒有想過的,聽了,不禁發起愣來,倒用力想了一回。
時交五月,天氣漸暖,宮人們脫去春裝,紛紛著紗披綢,比鬥彩繡功夫。後花園龍池裡荷葉滿坡,荷箭成簇,風過處,一片清涼冷香拂宮過殿,令人心曠神怡。各宮紛紛折了長枝荷花箭供在瓶中,預備著二十四的荷花生日。又因前線已傳准了信兒說皇上不日就要回京的,妃子們俱興興頭頭的,滿宮裡懸燈結綵,一團喜氣。
這日娜木鍾仍舊使人往各宮裡送玉簪花粉,獨永福宮的這一份,卻是親自攜來。大玉兒接了謝過,又命丫環看茶,笑道:「你倒是年年不變的,已經做了額娘了,仍舊喜歡這些脂粉花朵兒的。」
娜木鍾歎道:「外人看著咱們,只覺做娘娘的是多麼風光可羨的一回事;自己人卻不必裝腔作勢,直跟坐牢差不多少。不過是多吃幾口,多穿兩件,究竟要想多活兩年也不能,你看八阿哥就知道了,皇上將他寵上了天去,也不過那麼著。想想也真叫沒趣味,若再沒點子玩意兒,更活得不成人樣兒了。要說我這調脂弄粉,可也跟你苦讀詩書是一樣的,都不過怡情罷了。」
大玉兒聽了刺心,卻只得假意笑道:「你這是從哪裡來,這一車的牢騷話,不過說的倒也是實情。」
正說著閒話兒,福臨習武回來,進門便說:「額娘,我今天看到了一個人。」
娜木鍾先笑道:「都說九阿哥聰明過人,今兒個是怎麼了,連口齒都不靈了,什麼『看到了一個人』,你哪天不是看到許多人來人往?咱這宮裡別的沒有,還少見了人去?」
大玉兒也笑著拉福臨上炕道:「慢慢兒地說,是不是見了一個什麼特別的人?」
福臨笑道:「正是。我和師傅學騎射,在十王亭廣場上繞圈子,看到亭殿後面小屋子很多士兵把守的,裡面住著一老一小兩個人,卻不是咱們宮裡的。那小的是個小姑娘,跟我差不多大,長得可好看哪。」
娜木鍾又忍不住搶先笑起來:「喲,九阿哥才多大的人,就知道姑娘好看了。」
素瑪倒上水來,福臨接過一仰脖子喝了,莊妃忙止道:「這天氣一天天地熱了,瞧你這一頭的汗,小心喝得急了,把熱氣逼在心裡著病。」又問道:「你剛才說一個小姑娘?什麼樣的姑娘?怎麼住在宮裡,我們竟不知道?」
娜木鍾也被提醒了,問道:「就是的,咱們怎麼沒聽說宮裡住著兩個外邊女人?那小的和你差不多,老的卻有多大?」原以為必是年輕女人,在小哥兒眼中二十歲已算老人了。待聽到福臨答說是那小女孩的奶奶,卻又放下心來,笑道:「哪裡來的祖孫兩個?難道是親戚不成?」
莊妃道:「必然不會。若是誰家的親戚,又是女眷,住到後宮裡來就是了,怎麼會安排在十王亭,又怎麼會派兵把守?」左右想不明會是哪個。
福臨又問道:「額娘,我現在下了課,可不可以去找那個小女孩玩兒?」
娜木鍾不禁又笑,莊妃因從不見兒子這般熱切,遂問道:「你喜歡那個小女孩嗎?」
福臨重重點頭,一派天真地答道:「我喜歡她,我想娶她為妃。」
第93節 相逢何必曾相識(4)
這一回,連大玉兒也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你才多大,就想娶媳婦兒了?況且,也還不知道人家女孩兒願不願意呢。也罷,你就去找她玩兒吧,如果她是親戚,額娘就替你先訂了親;如果她是尋常人家的孩子,就把她召進宮來做宮女兒,服侍你,好不好?」
福臨道:「她是個貴族,決不會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兒。額娘,你只要看見她就會喜歡上她了,她長得好漂亮,又好高貴,和宮裡所有的格格都不一樣,比淑慧姐姐還漂亮還高貴。」
娜木鍾已經笑得直揉胸口,大玉兒也掌不住笑道:「好了好了,你去吧,去找你的貴族小姑娘玩兒去吧,別忘了問清楚,她到底是誰家的女孩兒,額娘好跟她家大人商量,接她進宮來陪你。」
福臨聽得跳起來:「額娘說得果真?」遂蹦蹦跳跳地去了。倒勾起大玉兒一片好奇來,因福臨年紀雖小,卻舉止穩重,從不曾這樣手舞足蹈的,倒不知是何等樣的小姑娘,竟讓他只見了一面就這般掛在心上,連好色之心也有了。只是宮中阿哥們多有早熟的,便淘上天去,只要不出大格兒,便不當一回事。
娜木鍾笑道:「咱們的九阿哥倒是多情,小小年紀已經是個風流種子,長大了不知又有多少女人為他爭風吃醋害相思。」
大玉兒只淡淡地道:「男孩子太重情並不是件好事,福臨別的尚好,只是生得太單薄秀氣些,若再於情上用心,更恐心血不足了。」
娜木鍾道:「若是別的人家,孩子心思古怪些或者叫大人操心為難,但他是個阿哥,多情好玩些卻不是什麼大事,管他什麼人家的閨女,只要阿哥看上了,給幾兩銀子叫進宮裡來就是了;便是不給銀子,難道阿哥要她陪,她父母還敢不答應嗎?再稀罕的姑娘,只要弄到身邊兒來了,新鮮勁兒過去,也就不當一回事了。倒不必拘著他,反而擱在心上,越得不著越是當回事兒。」
大玉兒也深以為然,微笑點頭。方說著,忍冬領著淑慧格格進來,給她母親請安。大玉兒看見女兒出脫得花朵兒一般,玉顏朱肌,骨骼停勻,倒也歡喜,遂拉過來坐在炕上,問她近日飲食寢臥諸事。
淑慧笑道:「額娘隔三差五要見的,每每見了都要問這一大堆,從來不變樣兒,您便不問煩,我答這十幾年,可也煩了。」
莊妃失笑道:「原來你已經十幾歲了,大了,會逗嘴兒頂撞額娘了麼?」
貴妃一旁搭腔道:「現在是問幾句話嫌煩還罷了,只怕再過幾年出了門子,便連回門見面也怕煩了。」
說得格格不好意思起來,低了頭,嘟噥著:「最是貴妃娘娘喜歡取笑人家,說的什麼呀。」
一屋子的人也都笑了,淑慧便要找她弟弟說話,貴妃又搶著說道:「他認識了一個漂亮小姑娘,不稀罕跟姐姐玩兒了。」
淑慧詫異道:「什麼小姑娘?哪裡來的小姑娘?」
莊妃道:「竟連額娘也不清楚。可是的,去了這一會子,也該回來了。」便命忍冬去找來,又叫丫環擺飯,款留貴妃一同用膳,又問淑慧:「你是在額娘這裡一起,還是回你奶媽子那邊?」
淑慧想一想說:「我還是過去和姐妹們一道吧,來時並沒說過要在這邊晚飯,怕回頭他們又要囉嗦。」又撒嬌兒說,「我哪裡有弟弟那樣好福氣呢,可以天天同額娘一道用膳。我們那邊兒侍候的嬤嬤公公們,說是服侍我們,倒不如說是看管我們還更貼切些。略有些不到處,便嘀嘀咕咕有一車子的話。我們雖是主子,卻也畢竟是女孩兒家,又不好同他們理論的。」
莊妃眼圈一紅,心下過意不去,卻不便說話,只得看著淑慧去了,低頭半晌無語。娜木鍾也知她心裡不過意,打岔問道:「前些日子我恍惚聽誰說過一耳朵,好像誰家提親來著,是不是說的咱淑慧格格?」
莊妃道:「是我哥哥,要替科爾沁的一位新冊封的貝勒提親,倒也還門當戶對,滿蒙聯姻也是老例,並沒什麼不滿意處。只是我想著淑慧還小,總不捨得這麼早就叫她出嫁,說好放幾年再說的。」
貴妃笑道:「小?可也有十一了吧?今年放了訂,明年就好出閣了。那年你嫁咱皇上,不也才十二麼?」
莊妃眼圈兒又是一紅,隔了一晌方慢慢兒地道:「就是因為這麼著,我才不叫女兒再走我的路。」
貴妃正要說話,卻見福臨跟著忍冬進來了,一臉悻悻,滿腹心事似的,大不如往常活潑,不禁笑道:「九阿哥可回來了,你姐姐在這裡等你好大一會子呢。」
福臨過來給莊妃、貴妃見過禮,臉上仍不見一絲笑模樣兒,飯也不肯吃,便要回屋去睡。
莊妃倒也不強迫他,只叫過忍冬悄悄兒地問是怎麼一回事。忍冬又是皺眉又是笑,回道:「我按娘娘說的,找到十王亭後面的小屋子去,果然看見阿哥在那裡,隔著門和一個小女孩子嗑牙,那女孩兒偏不理他,阿哥自個兒一會兒說笑話一會兒講故事,可是到我去的時候也沒逗到人家開心,所以在發脾氣呢。」
娜木鍾聽了詫異道:「有這等事?憑咱們九阿哥,誰敢不給面子?宮裡這些姐姐妹妹,哪個不是上趕著找阿哥玩兒,那小女孩什麼來頭,好大的威風!」
莊妃也覺意外,問素瑪道:「你問明白那孩子到底是誰家的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