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開始,討論激烈,最具價值的鎏金寶玉壺,三人都勢在必得,公孫謙樂見三人競爭,反正無論討論到最後由誰奪得,當鋪皆有利可得,於是,他心情愉悅地看著三人言辭交鋒,價錢正倍數倍數往上加,超出他原先預計的數目字——這樣的愉悅,瞬間減滅,在他看到街市裡,搖曳生姿,娉婷緩步而來的纖纖身影。
公孫謙瞇細眸,將人覷得更仔細。
那眉眼、那五官、那身形,他不會認錯,是李梅秀,他以為平凡倒不容易記住的她,在真正再遇時,第一眼就認出來。
他卻又有一點點不確定……因為,落差太大。
那日進到當鋪裡的羞怯小姑娘消失無蹤,取而代之是另一個濃妝艷抹的妖美女人,鮮紅色唇脂,描繪出豐盈雙唇,眼尾勾勒著鳳眸飛揚的暈裝,素髻與麻花辮解下,改梳高聳的富貴寶髻,髮髻簪滿金鈿與步搖,雖然他一眼邊等看穿那些首飾不過是贗品,但在陽光下閃耀出來的金光仍是足以讓人炫目。
她正嬌美笑著,與身旁兩命男人打情罵俏,十指一會摸摸左邊男人的臉龐,一會揉揉右邊男人的胸口,光天化日之下,在大街上互相調情,即便他與她有一的小段距離,仍能聽見她呵呵嬌笑的銀鈴聲音,那聲音,在不久之前在同他說著——
……我後娘欠人五十兩,她說要把我賣到青樓去還債……
明明還記得她說話時,嗓音的顫抖和無助,泛紅的眼,滾落熱燙的淚,她楚楚可憐的模樣,他牢牢記住。
方纔當鋪裡那個姑娘說清白不可以稱斤論兩買賣……可他們已經拿我的清白在做買賣了呀……我的清白不就是值五十兩嗎?與其被人糟蹋,我情願……
那位清純可人小姑娘,仍在腦海中,這幾日來,不時偶爾叫他放下當鋪裡的正事,難得發怔想著,她拿回五十一兩,不知是否平安自無情後娘手裡救下自己的清白,抑或是仍讓人強行押往青樓那個萬劫不復之地?
然而眼前此景,同一張臉孔,迥然不同的兩種風貌,哪一面是真哪一面是假?他雖不能確定,心裡卻燃起悶火。
她嬌媚艷麗的姿態,絕非幾天幾夜便能練就純熟,她纖腰款擺的風情,更絕非先前清純憨靜的「李梅秀」短短數日就會扭轉改變,她撩撥男人慾念的手腕,擺明就是個中老手,她身旁男人完全招架不住,幾乎要化為她手中繞指柔。
那日的李梅秀,今時的李梅秀;白梅一般的李梅秀,牡丹一般的李梅秀;哭泣的李梅秀,嬌笑的李梅秀;無助的李梅秀,沒人的李梅秀……
若不是他眼拙認錯了人,就是他被騙。
眼拙這倆字,與他無緣。小當家曾誇過,他公孫謙全身上下最值錢的,就是那對眼睛——前者那項假設直接刪除,只剩後者。
公孫謙面容如霜,眉心染上冷意。
被騙與否,試探試探便可以知道。
公孫謙手裡的白紙扇,突地滑出指節,自飯館二樓窗框落下,啪地一聲,好巧不巧掉在途經其下的一女二男。
「哎呀,是誰丟紙扇下來?差點砸到姑娘了啦!」站在她左側的護花使者氣呼呼拾起扇,抬頭大罵。
「抱歉,一時手滑,我立刻下去拿。」公孫謙嘴上致歉,卻沒有如自己所言地「立刻」從座椅上起身,他以最犀利的審物眼光,緊鎖正在撥弄額側金鈿的她,那柄扇,沒有打中她,僅輕輕襲過她的髻上珠玉成串的飾品,略略打偏了它。她理好金鈿,抬眸想看是哪個冒失鬼。
公孫謙捕捉到她雙眼裡一閃而逝的驚訝,雖然短暫,也藏得極好,在瞬間交會後馬上粉飾太平,流露出面對陌生人的神色,然而對公孫謙來說已經太足夠,他那雙能輕易分辨商品真偽的眼,得到答案。
他證明了她是李梅秀——日前踏進顏家當鋪,假扮純情,佯裝無辜,編造一堆謊言,騙走五十一兩以及他難得而生的心軟——那一隻可惡的李梅秀!
「我、我想去布店挑塊料子做新衣裳,你陪我去吧,魏少爺你留在這兒,等那位公子下來取扇。」她收回上抬的視線,挽住右側男人就要先行離開,留下左側男人站在原地,話才一說完,身子都還沒轉向,公孫謙那襲飄飄長袍衣擺已擋在她前面去路。
她愕然瞠目,看看飯館二樓,又看看他,不敢相信這段距離他是怎麼迅速從上頭「變」到她面前?
她不由得後退幾步,但定定心神,又穩住腳步,只是眼神不看向他,態度就像兩位路人在街上偶遇,四目無需交接。
「你的扇。」左側姓魏的男人將紙扇遞回公孫謙。
「感謝,有誤傷到姑娘嗎?」公孫謙淡淡一句,眾人注意力集中到她身上,讓原本想腳底抹油溜掉的她動彈不得,必須回答他的「關心」。
「沒有。」她語氣冷漠,兩字回完,拉著男人就往布店走去,她挺直背脊,無視背後那股如冰霜緊緊跟隨的灼視,一開始,她心驚膽顫,擔心自己無法順利逃掉——怎麼會在這裡遇上那個男人?他認出她了嗎?她的打扮應該和那日天差地別,還撲上濃妝,他雖然心裡覺得她眼熟,卻不可能將她與小可憐「李梅秀」多做聯想吧?
冷靜,要冷靜,他不認得她的,不然他老早便拆穿她,不是嗎?
這個看似精明的男人,不若他外貌唬人,才會輕易便讓她從他手中騙到五十一兩,隨便擠出幾句哽咽和眼淚,他便上了鉤,雙手奉上白花花銀兩,最後更親自送她離開當鋪,叮囑她路上當心。
笨男人,上一回笨,這一回也沒有變聰明,無法看破她這名小騙子的把戲。
是的,她是騙子,行騙大江南北,以騙術為生,獲取大量金錢,無所不用其極地將他人的血汗錢輕易騙到手,再拍拍屁股走人的惡劣騙徒。
她扮可憐、扮柔媚、扮無辜。扮窮苦,多樣面貌,隨著手騙人的「需要」或「弱點」而變化模樣,那日上顏家當鋪的飽受欺凌的小孤女也是,今日嬌柔耍媚的風騷艷姑娘亦然,目的只有一個,詐財。
她進到布店,便向店家商借茅廁,以慣用的尿遁方式,拋下男人逃了,可惜她還沒從這兩個性好漁色的男人身上騙取到前菜,還被他們白白摸了好幾把,真是得不償失。但她今日已經失去了騙人興致,只想早些回家去,省的再撞見顏家當鋪的那個男人。
公孫謙,這個名字出現在她拿回五十一兩白銀時,夾在裡頭的典當單據上,簽的端端正正,沒一撇每一勾,都像他給人的溫文感覺,他看著他在白紙上簽名落款,心裡還小小湧上一股罪惡感,差點想再一次尿遁,不要騙這個男人算了……
她很討厭騙「好人」,那會令她覺得自己貪婪醜陋,所以她專挑名聲差又大量賺取暴利的對象下手,賭場、當鋪、高利貸,全是她鎖定的目標,從他們身上騙取十幾二十兩來花花,如同九牛取一毛,他們無關痛癢,她亦能賺滿荷包,這也算是某種的皆大歡喜,是吧。
李梅秀——這是她的真名,沒有欺騙公孫謙——拐進小巷,解下叮叮咚咚的累贅頭飾,腦袋上頂著沉重寶髻叫她頸子酸軟,偏偏那兩個色鬼男人吃這一套,她不得不投其所好。她扯開纏繞著青絲的束繩,寶髻垮解,烏絲溢下,薄紗底下的肌膚早已冷到泛起一大片雞皮疙瘩,她抱臂,環住自己,上下摸搓著臂膀,藉以溫暖自己,走著走著,不上台階,穿過廊門,藉著別人家後院抄近路,她壓低頭,腦子裡仍在想著方才遇上公孫謙一事。
「此時是你慣用的模樣?還是濃妝艷抹?抑或……那日鄰家小可憐才是?」公孫謙站在她面前約五步,開口的聲音不疾不徐,聽不出怒氣,更不聞暖意。
李梅秀整個人驚跳起來,像只活蝦連續倒彈好幾步。
「你你你……」她抖著指,活見鬼似的指向他——他明明、明明就甩掉他了,他怎麼還會出現在自己前方?這男人是用飛的嗎——但立即想到必須佯裝與他毫無瓜葛,她穩住驚慌,換上另一副表情:「你不是剛剛掉扇子的公子嗎?」
公孫謙冷覷她做戲。
「不需要再假裝,你很清楚,我認出你了,李姑娘。」
她維持住冷靜,嗤笑:「怎麼,這是你新的調戲姑娘手法嗎?想與我攀熟?你認得我,我可不認得你,我也不姓李。」最後那句,又是謊言。
「李梅秀這三個字,也是假的?」公孫謙緩緩走近她。
她告訴自己不許退後,現在一退,等同於心虛默認,穩住,用眼神瞪回去。
「誰是李梅秀?你認錯人了!」她瞇著染有花紅暈妝的美眸,黛筆輕繪的柳葉眉微微挑高,裝傻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