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夜會不會像她這樣,跟他在一起時,就會好開心,哪怕是陪他做粗活、搬重貨、枯燥數著百來件流當品?聽見他說話時,耳朵豎得直挺挺,半個字也捨不得錯過?看見他孤零零坐在輕雪飄揚的面鋪中,一個人,斂起眉目,握緊雙拳,沉浸在她無法介入的過往,朱子夜會不會像她,一心急著要趕快飛奔過去,想要到他身邊,不要他流露出失落的神情,不要他等待,不要他有時間重掀往昔傷疤,讓傷口再度血淋淋?
也許,朱子夜也會如此,也許……
「不是任何一個人對我的情意,我都得全盤接受。」公孫謙的原則,不曾改變。
「對啦,這種事,也得你情我願,否則被愛那一方亦會很困擾吧……」她怎麼覺得他的每一句話,都很適合套用在她身上?
不是任何一個人對我的情意,我都得全盤接受。
易地而處,她變成他,她也會認同這道理。
抱歉,我也喜歡你。
這句話,她不敢說。
一方面,害怕被拒絕,另一方面,不想他為第二個朱子夜而苦惱。
他一定覺得她像第二個朱子夜,一相情願愛著他,一樣都想用錢來買下他——這應該是他特地把她帶到涼亭裡,想說的話吧。
我保證,你買下我,你會後悔一輩子。
李梅秀撇遠視線,望向凝有薄冰的湖面,映照出兩人身影,冰面如鏡面,照著她出師未捷身先死的愛情。
突如其來的勇氣,從她吸入沁涼氣息的肺葉中滿滿膨脹,她的目光挪回他臉上,一個荒謬的念頭,來得措手不及。
告訴他:我也喜歡你。
不行,一說就死定了。
他會不開心,他會覺得麻煩,他會覺得怎麼老是遇上這種女人。
不說的話,你會後悔。
對,會很後悔。
說吧。
不可以。
快說。
我不敢……
快說!
不可以!
「我……也——拿一千兩買你,不、不是想學朱姑娘,我只是想幫你解圍,你放心,我不會逼你做你不想做的事,我只是單純想救你,就像……你那時候從錢老爺手中救我一樣。」差一點,僅差那麼一丁點,她幾乎就要脫口說錯話,幸好在緊急時候,她理智戰勝,硬生生拗出另一個話題,而非傻乎乎被荒謬念頭所驅使。
「我不認為你有一千兩。」一個連湯麵錢都得向妅意借的女孩,不可能有如此巨額的款項。
「我應該有……」正確數目她不確定,但省吃儉用存了好幾年的戰果不會太還酸。她曾陪著弟弟去挖埋藏在菜園土內的錢罐子,裡頭裝滿白銀黃金,沒有千兩也有百兩吧。
李梅秀嘴裡回應他,偏偏目光瞅緊他端正容貌之際,腦子裡的聲音依舊在迴盪。
跟他說,你喜歡他,不要害怕受傷,你也想看看他聽見你的心意時,出現在臉上的表情吧?是早瞭然於心,抑或倍受困擾?他會開心,還是生氣……
「你有?」他看出她心神不專心,以及不時咬唇,似乎欲言又止的模樣。
「我和我弟弟存了一筆錢,本來準備拿來買……呃,不過有急用的話,可以先挪來用。」至於她弟那邊……可能得想想如何告訴他,她要拿錢來買男人,呀,她眼前好像看見弟在跳腳、耳邊出現弟的咆哮,以及弟用食指狠戳她的額心,痛斥她被美色迷昏頭的慘景。
被美色迷昏頭……
這句話,用在公孫謙這個男人身上,一點也不突兀。
他的確美,純男性化英挺的五官,摻和了柔致的溫煦——當然並不是暗喻她渾身娘兒們味道,而是一種有別於粗獷、魯莽之外的細膩。
我喜歡你笑起來,眼尾微揚的樣子。
公孫謙聽出她遲疑沒說的部分。「你原來是準備買什麼?需要這麼一大筆錢?」一千兩,足以買下好幾甲農地或幾處園林古宅,她若如她所言的富裕,當時典當清白的六十兩,她不該還不出來,還差點被迫賣身,這說不過去。
「我……」她耳裡還隱約聽見他問了她幾句話。只是隱約而已,因為有更大的聲音在腦子裡說著、喊著。
我喜歡你品茗的樣子。
「梅秀?」久等不到她那個「我」字之後的回復,公孫謙輕聲喚她,她抬眸,深望眼前這個男人。
我喜歡你鑒賞商品時,眸子裡,專注認真的樣子。
「你怎麼了?」
我喜歡你看著我之時,眸子裡,彷彿只有我一個人存在的樣子。
李梅秀完全沒眨眼,每看他一回,喜歡兩個字就越發響亮。
我喜歡你。
我和朱子夜一樣,喜歡你。
她看見他緩緩瞠圓了比女人更媚的黑眸,墨濃的劍眉,挑高。
她才驚覺,原來只敢放在心裡呢喃的那句話,就在方纔她發呆的時候,從她嘴裡,悄悄地,流洩出來。
第7章
完了。
一切全完了。
她的答非所問,摧毀掉自己希望永遠能像歐陽妅意一般,成為他的妹妹,大方享受他關懷和疼愛的權利。
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他一定會認為……又來一個自作多情的女人。
她明明小心翼翼藏起了話呀,為何依然忍不住讓它們從嘴中、從心裡,偷偷跑出來?
在他面前,她真的,完全無法扯謊。
她在鬆了一大口氣的同時,也絕望了。
我對你,並無男女之情。她在等待他這樣回覆她。
也好,直接一點,簡潔一點,讓她不要再有任何幻想究竟,清楚斷了她的遐想,她雖然懊惱自己莽撞,卻沒有後悔,畢竟……如果一輩子只能當他眼中的妹妹,她又何會甘心?
「為什麼你在說喜歡我的時候,是這種表情?」公孫謙以食指挑高她的下巴,力道輕,又不容她垂頭喪氣地盯著地板而不敢看他。
巴掌大的臉蛋,鑲著苦苦低垂的眉,黑白分明的眸子覆上一層灰暗暗陰霾,他打量她,續道「我以為,你是站在哪個喪家法場,等著替死者上香。」表情實在很相似,一點光采也沒有。
「……」她正在心裡哀掉自己將會和朱子夜淪落同樣下場,哪有可能開心得起來?
「喜歡我,是件很痛苦的事嗎?」不然,為何她會失去笑容,而不是含羞帶怯地紅著雙頰,他表白情意?
李梅秀用力搖頭,唇兒抿緊,嘴裡蠕著呢喃,他一開始沒能聽清楚,因為她並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他聽力雖好,卻不諳唇語,無法弄懂她含糊想表達什麼,直到看見她眼角有淚,讓他似乎明白了。
「你,在怕什麼?」他伸手揩去她的淚水。「怕我拒絕你?怕我將回復朱朱的那番話,原封不動轉送給你?怕我告訴你,我對你沒有男女之愛,我只把你當成妅意一樣,是個妹妹?」
她的惶恐,全數教他猜中,半點不差。
「你有讀心術嗎?」她雙手按在胸口,不謝他看穿更多心事。
「是你的心思太好猜,全寫在臉蛋上頭,想藏也藏不住。」
她被他勾起下顎,無法低頭去避開他銳利眼眸的探索,想骨碌碌地轉開瞳仁不看他,他卻以指輕挪她的臉龐,逼她正視他,他指腹好燙人,貼在她膚上,傳來熱源,煨得她雙頰泛紅。
「……那你還不說嗎?」
說是她自作多情。
說兩人的關係僅是朋友。
說他……不喜歡她。
「是呀,我應該要先回應你才是。」公孫謙露出慣出笑容,看在李梅秀眼裡,卻是心一抽緊。
歐陽妅意說過,公孫謙在拒絕朱子夜時,就是面帶微笑。
她用力深深吸口氣,做好準備。
來吧,她挨得住,她不會哭的,至少,在他面前,她會挺住!
嗯嗯,不用客氣。她很想笑著回他,但她太緊張了,連呼吸都忘了。
「糟糕,我好像有點……太高興。」公孫謙一頓,調勻吐納,眉眼微微彎,像月一般,眸子燦亮,盈滿喜悅,右手掩住薄唇,卻掩不住飛揚的唇角。
咦?她一直盯著他,所以沒有漏看分毫。
他……好像真的挺開心的……就她近日來與他的密切互動,她不僅僅學會分辨商品優劣的皮毛,也學會了分辯他的笑是屬於虛應、苦惱、不悅、嫌惡,或是發自內心的歡愉,她在一眼之內就會看出來。
他現在,笑得好真誠、好絕對,也好……靦腆哦。
靦腆,一個她不曾在「公孫謙」身上看過的字眼。
他正在深呼吸,眼尾浮現笑紋,臉龐上,浮現淡淡的粉紅色澤,李梅秀看傻了眼,一方面是此刻的他,笑起來帶點稚氣,不同於以往精明幹練,模樣煞是好看無比;另一方面,便是他的反應,出乎她意料。
他沒有吐露傷人的話語拒絕她。
他沒有和她保持疏遠。
他甚至沒有轉身走開……
怎、怎麼回事?
她完全糊塗了,只能等公孫謙笑完,再帶著滿眼的星燦光亮,覷向她。他的嗓,既低沉,又清亮,還有濃濃笑意。
「雖然早是隱隱察覺之事,但由你親口說出來,我安心不少。眾人皆說,你對我有意,可你的態度又教人捉摸不定,當我以為你心儀我之時,你卻逃離我遠遠,明明在我身邊、在我隨時可見的地方,可保持著一段距離,我靠過去,你就退開,我想待你好,你避之唯恐不及,我幾乎要以為是我自己弄錯了,實際上你並不如我自以為是地喜愛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