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聽說這回事。」公孫謙的笑容消失不見,劍眉攏鎖。他曾聽過朱子夜嘴裡嚷嚷要付錢贖他,但他嚴詞拒絕過,她也就識趣沒再談,他以為那不過是玩笑,怎麼這回來竟帶來教人措手不及的大消息?!
「是我和歡歡私下交易嘛,不信的話,我們一塊兒去問歡歡。」朱子夜就要拉著他去向嚴盡歡求證。
「不用問了。」嚴盡歡聲音比人先到,身影從簾後緩緩走來,方才才睡醒的慵懶模樣,使她的身子有泰半全偎進一旁的夏侯武威膀間。
圍觀人群自動讓出一條路,左右女婢備妥籐椅軟墊,挑了視野最好的方位,恭迎嚴小當家入坐。
嚴盡歡從夏侯武威身上滑坐到籐椅間,撩撩披散的墨亮青絲,嫩嫩嬌軀斜躺在軟枕上,笑道:「我在這裡回答他,是,我和朱朱表姐達成交易,一千兩,流當品隨她挑選。」而朱朱會挑哪一件,在場所有人都知道。
「老爺允諾過我,買與不買,由我全權決定。」公孫謙罕有地冷冽了表情。
「我爹已經過世好幾年,現在嚴家是我做主。」嚴盡歡對於自己的不守承諾,全然沒有半點汗顏,甚至用眼神向公孫謙嗆道:有意見,去找我爹告狀呀,有空順便幫忙除除他墓上的雜草吶。
「嚴盡歡——」公孫謙更罕見地咬牙狺出她的名與姓,那是在怒極的狀況下才會發生的失控。
「你的當單還在我手上哦。」嚴盡歡可不是別人瞪幾眼或吼幾聲就會嚇哭的柔弱嬌嬌女,她蔥白色纖纖玉手滑過自個兒雪嫩頰畔,把玩右鬢長髮,輕吐她手中擁有的「好東西」。
啪!
公孫謙手裡紙扇應聲折斷,秦關與夏侯武威立刻挺身而出,護衛口氣風涼欠打的嚴盡歡,尉遲義趕忙攔在公孫謙面前——即便公孫謙沒有任何出手之舉,他們也不敢冒風險,任由他與嚴盡歡之間的火藥味繼續加重。
公孫謙不再與嚴盡歡廢話半字,轉向另一個共犯,朱子夜——
「我說得夠明白了,我與你沒有任何感情基礎,我未曾對你動心,你有何苦執著於我?!」他從不曾做出會讓朱子夜誤解他待她有好感的行徑,他對她始終溫文有禮,雖不生疏,卻也不熟絡,當他頭一回拒絕朱子夜的愛意表白時,他以為她就會死心,偏偏她沒有,這些年來仍是鍥而不捨,他覺得她好傻,傻得太不值得,所以他的回答不會模稜兩可,不會教姑娘家產生誤會或希翼,她為何還努力存滿一千兩,就為了要買一個不愛她的男人?!
公孫謙繃緊俊容,以前還能維持笑容地婉拒朱子夜的心意,但今年,他做不到,他的雙眸餘光總是不經意地往身後瞟去,落在愕視目前廳裡情況的李梅秀臉上。
他不想讓李梅秀撞見這種場面。
「這些我知道呀……」朱子夜有些委屈地抿唇,今年聽到他的答覆,依舊如此直截了當,不給她半分綺麗幻想吶,嗚……
「既然知道,你就不要買我!」公孫謙只差沒用粗聲咆哮。
「不!我要買!我一定要買!喏,歡歡,一千兩你點點!快把謙哥的當單給我!」朱子夜不改初衷。她為存足一千兩,費盡心力,那是她這些年來的唯一目標,她的心思全花在上頭,要她現在放棄,她之前做的努力,不就都變成一場空?!
她朱子夜的執拗,眾所皆知,要說她死心眼也無妨,要說她死纏爛打也可以,她才不是輕易被公孫謙幾記冷眸瞪過來又瞪過去就會退縮的縮頭烏龜!
「我保證,你買下我,你會後悔一輩子。」公孫謙怒氣已經隱藏不住。
他想撬開朱子夜的腦袋看看裡頭是不是全裝石頭?!
他更想撬開嚴盡歡的腦袋,驗證是否如他猜測的只有一大缸砒霜或鶴頂紅存在!
他想!他該死地想!
「冷靜,這麼做不值得。」不是秦關熟諳讀心術,而是公孫謙眉間的猙獰太明顯。
「我無法跟那兩個女人溝通,她們根本聽不懂人話!」公孫謙咬緊牙關在沉狺,爾雅面容上,有著罕見的青筋暴突。
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他都明明白白告訴朱子夜,他對她沒有男女之情,每一年每一年每一年,她仍是年年都來!
她是聾子嗎?還是傻子?!
秦關多想同情公孫謙,但他的憐憫心只是累贅,畢竟以另一個角度來看,他多羨慕公孫謙的無可奈何。
「我懂,我在很久以前,就認清這是事實。」秦關淡道,口氣中充滿無奈。寡言如他,每年僅有此一時刻,他會多說上好幾句話,幾乎將一整年份的言語全數用在這裡。
「所以,我已經不想再多說廢話。」公孫謙文風不動地站挺,藏在藍紋針黹長袍底下的手,傳來清脆震耳的扳指聲,迸湧的殺意,如巨浪翻騰而來。
君子動口不動手,但當君子被逼得走投無路時,動手比動口更具成效。
站在嚴盡歡身旁的夏侯武威也不能坐視不管,做好與公孫謙拚門一輸的備戰準備,無論發生何事,他都得保護嚴盡歡不傷半跟毫毛,即便必須與兄弟動手。
「你還不改變你的心意嗎?」秦關冷睨朱子夜,現在只要她一句話,就能和平落幕的簡單小事,非得讓全當鋪為她槓上嗎?!
「我……」朱子夜的不甘心,全鑲在黑燦燦的瞳仁間,她想用力搖頭,表達死不改變的堅持決心,卻被秦關那雙比冰更寒冷的眼眸給凍得想打哆嗦。
「鬧夠了沒?你還要謙哥說出哪些更無情的字眼來傷害你,你才甘願?」不只是目光,秦關的嗓,也很冷。
「我——」朱子夜仍是詞窮。
「每年被傷一次,再大哭一場,你還要讓多少人看見你的糗態?你還要……讓多少人一邊數落你的愚笨,一邊又比你感到更疼痛?」最後那兩字,秦關是以近乎歎息的方式喟出。
「可……我是真的好喜歡謙哥嘛……」喜歡他好久了……
她的這句呢喃,令秦關一震,握緊拳,冷硬地再回砍她一刀:「謙哥不愛你。」
「……這我也知道呀……」朱子夜垂頭喪氣。
「就算你買下他,他仍是不會愛上你。我已經可以想像他會用何種面目對待你,冷淡、疏離、無視、憎惡,這些就是你想花一千兩買到的東西?」秦關望著朱子夜的眼神除了斥罵,還多了一絲……不忍。
「………你比謙哥更狠。」朱子夜紅了眼眶,淚水在眼裡滾動。公孫謙雖然直接,也僅止於少少幾句「我對你沒有情意」云云之類,不知是麻木了,或是她聽太多回,早已習慣,他對公孫謙的回答不會有意料之外的嚴重受創,但此時聽秦關挑明將後果將白,而那個後果,她自己不是不清楚,被秦關一語道破,難堪充滿在腦間,正嗡嗡作響。
嚴盡歡始終帶著愉悅好心情在看戲,等左右婢女將一千兩碎銀清點完畢後才悠哉開口,完全無視對峙中的夏侯武威與公孫謙、訓人和被訓的秦關朱子夜。
「春兒,去把謙哥的當單取來。朱朱表姐,你的一千兩,我確實收下了。」嚴盡歡頰上鑲有蜜笑,等待婢女春兒回來。
「小當家,你真的要賣謙哥?」歐陽妅意挨到嚴盡歡身畔,也是充滿不敢置信的驚訝。
「賣呀,你們幾件流當品,全都可以賣呀,誰出的價好,就賣誰囉。」嚴盡歡說給在場所有「流當品」聽,不單單只有公孫謙在出售名單中。
「可是老爺嚥氣前要我們允諾這輩子都得替他守著嚴家當鋪、守著小當家你,我們都發過誓的,那你現在把我們賣掉,那——」歐陽妅意話沒說完,就被打斷。
「那是因為當初你們賣不掉呀,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個凱表姐,連一千兩這般離譜天價也肯出,我不敲她敲誰呀?」嚴盡歡一丁點兒都不怕被朱子夜聽見這番話,照說不誤,「我只是有點意外,她竟然真的存滿一千兩,我以為她說笑罷了。」
「謙哥的價值不是僅有區區一千兩,他在鋪子裡替你做成多少筆交易,那些隨便一提,都超過一千兩!」歐陽妅意要嚴盡歡自己比較賣出公孫謙後的損失。
「是呀。」她當然也知道。一個好的鑒師,千金難求;一個好又不支薪的鑒師,萬兩買不到。公孫謙是個人才,若他的售價公諸於世,絕對會有數十甚至數百家的當鋪要來爭奪他,失去他,嚴家當鋪等同於直接被人打垮一半。
「那你還想賣他?!」
「朱朱表姐都湊齊銀兩,我單方反悔,不就自毀商譽?」嚴盡歡當初看朱子夜那般堅持認真,害她好想逗逗她,才會開出離譜的千兩賣價,她以為朱子夜會立即放棄,哪知她將戲言當真,努力賺得公孫謙的贖身費,反而讓嚴盡歡騎虎難下。
明明是你把商譽當遊戲在玩的吧?!在場眾人心裡同時浮現這句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