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建築,新的街景,連門牌都是新的。
以往他們還是小孩時,走在路上都會和整條街的叔叔伯伯、阿姨伯母打招呼,一把年紀還在賣豆漿的林爺爺,這個時間總會推著他的小攤子往回家的路上前進,七嘴八舌掛的葉阿姨和陳奶奶都會給他們糖吃,乘機從他們身上打探附近的八卦消息,好消磨時間,但是這些人都已經不在了。
原本回去的路,變成前往的路,那些打招呼的人,有大半長眠在這塊土地下.連心情都有點感傷。
「欸,王伯伯的雜貨店還在耶!」封颯月發現熟悉的雜貨店,趕緊拉著相良陸斗往那兒跑去。
舊式的雜貨店裡彷彿還停留在過去,時間在這裡留下的痕跡大概只有那越來越昏暗的老電燈泡,和泛黃的日曆。
「王伯伯還是沒有撕日曆呀。」盯著上面的日期,還是小時候看到的民國七十二年九月十七日。
互看一眼,他們異口同聲——
「哈!九星連珠日!」
然後不可抑制的大笑。
小時候王伯伯老愛跟他們說那些有的沒有的傳說故事,長大以後回想起來,那時雖然半信半疑,卻是個美好的回憶,大伙從家裡搬來小板凳,咬著棒冰,聽著王伯伯精彩絕倫的科幻故事,仍令他們回味無窮。
「是誰呀?」年邁的嗓音出現在這有著歷史味道的雜貨店,一點都不突兀。
難道是……
「王伯伯?」封颯月往裡面站了一步,想要看清楚在櫃檯後的人。
幾經風霜的滄桑面容出現在她面前,戴著老花眼鏡的老人瞇起眼,同樣想看清楚她是誰。
「你是?」人老了,腦袋也不中用。
雖然對方的臉上佈滿了年老的刻痕,封颯月還是認出了他。
「王伯伯,是我啦,封颯月,蔚詩陽的女兒。」釋出善意的笑容,她試圖喚回老人的記憶。
推高老花眼鏡,老人又看了一會兒,「哦喔,奧馬特家的孩子,記得、記得,前陣子那個玩車的男孩才回來過,還帶著一窩小蘿蔔頭,郝媽媽也知道。」
王伯伯說的大概是她那個在國外開賽車的舅舅吧!
「郝媽媽?是一巷一號的郝媽媽嗎?」
「不然這村頭還有誰姓郝?」王伯伯反問。
「哈哈,說得也是。」搔搔頭,封颯月的伶牙俐齒完全無法發揮。
「站在那邊的男人是誰?你老公嗎?」注意到一直站在她身後不遠處的相良陸鬥,王伯伯一臉曖昧的問。
她揮揮手否認。「是姚婆婆家的混血兒,相良陸斗啦!」
「喔,陸斗呀,過來我看看,好久沒看到你了呢!」王伯伯朝他招招手。
相良陸斗慢慢的踱過去。
「王伯伯,好久不見。」
「想你們小時候我都有抱過,那個時候大家都說被我抱過的孩子都很健康,看到你們現在的樣子,就知道我的神之手果然名不虛傳。」
人雖老,王伯伯還是跟以前一樣健談,逮到機會就拉著他們東南西北的亂扯。
「你們回來找人嗎?」
「不是,只是回來看看.」提議回來,所以理所當然是他回答。
王伯伯頷首,「這裡跟以前不一樣囉,聽說過一陣子要蓋休閒旅館,以前賣豆漿的林爺爺,你們還記得嗎?他走了之後,後代的子孫回來吵著要如何分他的遺產,但他只留了那棟房子,最後好像說是要打掉房子,然後將地賣掉。」
「這樣嗎?」封颯月的語氣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落寞。
相良陸斗想起小時候她很喜歡林爺爺做的豆漿,常常會跑到林爺爺家去偷偷跟他要隔天準備賣出的新鮮豆漿。
又和王伯伯抬槓了一陣子,他們才前往奧馬特的舊址。
「就是這裡了。」
以前她住過的地方,如今奧馬特的招牌還在,只是鐵門深鎖,看起來就跟以前沒什麼兩樣。
反觀隔壁他外婆家就不一樣了,以前是小超市的店舖已經改建為住家,連門牌號碼都不同,那裡完全不復見他們記憶中的模樣。
「沒什麼變。」連他這個離開二十年的人都看得出來,奧馬特維持得跟從前沒差別。
「大概是舅舅有回來過,奧馬特也還沒被賣掉的關係。」進不去,封颯月只是在屋外繞了一圈,拿著數位相機拍些照片,回去當紀念。
「伯母也不住這裡了?」他指的是她母親。
「嗯,我爸媽目前住在蘇格蘭。」在她大學畢業後,父母就移民蘇格蘭了。
兩個人又到處晃了晃,最後來到林爺爺的舊家。
封颯月一見到那爬滿籐蔓的鐵皮屋,便無法克制的拚命拍照。
這裡很快就會變成另一個回憶了。這一點她非常清楚。
「很感傷?」悄悄站定她身後,相良陸斗不用想都瞭解她現在的感受。
心很酸……很酸。
「我們已經是外來客了。」緩緩的轉身,她的眼睛有些濕潤。
少了那些他們記憶中的事物景象,抹不去的只剩下他們的記憶。
「至少還留有回憶呀,你不就在為自己的回憶增添新的光彩嗎?」拿起她手中的相機,他笑說。
對啊!還有回憶。因為他的笑容,她得以放鬆心情。
「幫我跟林爺爺家照張相。」
封颯月挑了個好位置。
「一、二、三。」
閃光燈亮起,又是一個令人回味不已的甜美記億。
第八章
最近封颯月常常拿著錄音器到處錄音。
海的聲音,小鳥的叫聲,車水馬龍的人潮聲,甚至連她討厭的建築工地聲都有錄下。
自從上次由海邊回來後,她就錄音器不離身,到哪都開著錄音器,回到家後再將錄下的聲音上傳到電腦,燒成一片片的光盤片,然後編號。
很快的,她的抽屜再也負荷不了一天一片的光盤量,於是她買來CD盒,一次就裝滿了三盒。
「你最近都在做什麼?」相良陸斗看著她書桌上多出來的東西,每天都有增加的趨勢。
「啊?喔,沒什麼。」一派無所謂的樣子,她做記號做得可認真了。
這哪裡像沒什麼?!
「光盤裡是什麼?A片嗎?」
封颯月衝著他微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打了下他的頭。
「A你的頭啦!」
沒事燒A片幹嘛?她又不是打算改行當A片中盤商。
痛得齜牙咧嘴,他輕輕揉著頭頂,「那是什麼內容,需要隱瞞?」
是她自己一副「我在說謊」的模樣,他當然會懷疑。
什麼內容?還不就是一堆「聲音」嘛!
近來和相良陸斗說話時,她發現他的聲音越來越飄忽不清,甚至開始出現氣音,情況跟四個月之前差很多,且每下愈況。
很無助,她不知道應該怎麼幫他,只好裝作不知道,假裝沒這回事。
然後她開始想要替他留住聲音,留住他對聲音的印象,因為聽不到才忘卻是什麼聲音,如果能讓他再次聽到就好了,基於這樣的想法,她到處搜集聲音,卻不知道怎樣才能讓他聽見。
壯聲詞。
這三個字在她最煩惱的時候躍進她的腦裡。
沒錯,只要知道怎麼形容聲音的壯聲詞就好了,所以她一方面編輯每天搜集來的聲音,一方面為每個聲音尋找適合的狀聲詞,逐一記錄下來。
「你真的想知道?」封颯月突然以再認真不過的嚴肅表情問.
到底是什麼內容,可以讓她瞬間變臉?
「……嗯。」他猶疑的點了點頭。
「其實裡面的內容是……舉發不法勾當的證據光盤,詳細記載了關於現在政商界的醜聞和金錢往來紀錄,大概就這樣。」
相良陸斗愣了愣。
「你把我當三歲小孩要嗎?」
「嗄?」搔搔頭,她尷尬的笑了笑,「看得出來喲。」
還真的咧!
「如果不想說的話,我也不勉強。」他故作滿不在乎的樣子,卻站在她身後沒有離開的意思。
反正她不說,他可以自己觀察。
「那可以請你離開一下,等我處理好你再過來嗎?」封颯月下逐客令。
「呿!搞什麼神秘!」相良陸斗被趕出臥房。
背對著他,封颯月心底一驚,從沒聽過他的聲音像剛剛那樣不穩,他可能沒感覺他說話就像外國人在唱中文歌一樣,忽高忽低,咬字也不清楚。
手邊的工作停頓半晌,她抹去臉上不小心滑落的淚水,然後繼續整理今天搜集到的聲音。
她不能哭,如果哭了,就會被他發現。
反正他聽不見,不會知道自己的聲音變成怎樣,只要她不說,其它人不說就好,沒必要……
「讓他知道……」
手背早就被管不住的淚水染濕,她倏地站起身,東西也沒收,飛快的跑向廁所。
眼淚流太多,眼睛一下就腫得跟金魚眼一樣,要是被發現就慘了!
封颯月前腳剛離開,相良陸斗後腳跟著踏進來。
「颯月,要不要吃水果?」
沒在書桌前看到她,他轉了一圈。
「咦?人咧?」
浴室的門沒有合攏,透露出光線。
腳跟一旋,相良陸斗朝浴室的方向前進,悄悄的透過門縫往浴室內窺視。
本來他只是想嚇嚇她,不料卻正好看見她用濕毛巾敷在紅腫的眼睛上,思量了一會兒,他沒有發出任何聲響的帶上門,不著痕跡的回到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