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聽來,范君易準備回到工作崗位了?
雁西放下筷子,欣慰不已,看著再度和外界產生了聯繫的范君易,心底一陣暖洋熨過。
無論如何,這是最好的結果了,也是眾人的希冀,這幾周縈繞在她身上隱隱作祟的罪惡感瞬時大量減輕,她不由得笑了,人一輕盈,臉蛋就柔和了。
范君易察覺到了她的異樣,不明所以問:「在笑什麼?」
「沒什麼。」她移開視線,嘴角還是噙著淺笑。
「沒事為什麼盯著我笑?」
「開心不行嗎?」
「是嗎?剛才好像還有人不太情願出門吃這一餐吧?」
「何必這麼計較?我是女生啊,如果誰約就出來不是很沒價值?」雁西顧左右而言它地打趣。
「我是隨便那個「誰」嗎?」
雁西愣了愣,發現很難在范君易面前打馬虎眼,她斂起笑容,轉移話鋒道:「好吧,現在開始我不隨便笑了,我們討論正經事吧。」
「什麼正經事?」
她指著滿桌佳餚,煞有介事道:「我剛才研究過了,今晚除了這一道香酥鴨我缺乏工具做不出來之外,其它每一道菜我都有把握複製出來喔。」
「是麼?」他面露訝異。
「嗯,真的啊。」雁西確實點頭,忽然有感而發道:「有時候認真想想,我其實沒什麼過人的長處,好像只有這項優點,還有比別人好一些的耐性。從小就這樣,我成績中等,身高中等,口才中等,考上的學校也中等,不好也不糟,拿過的獎都是一些服務熱忱這一類名堂的陪襯獎。不過我運氣特別,總可以接觸到一些出類拔萃的人,像我妹妹雁南,像張先生,像您都是啊。」
范君易若有所思聆聽,「然後呢?」
「然後——」被他嚴肅一問,雁西的思路乍然中斷,「沒有了。抱歉,我說話很沒營養吧?」
「我可沒這個意思。」他低下頭吃他的飯,眼角眉梢卻含著意味不明的笑。
心情輕鬆,晚餐結束得特別快,既使范君易話不多,雁西也不覺悶。離開餐館,兩人並肩走在路上,范君易看著前方道:「記不記得我說過,只有我們兩個人時不必說場面話,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是說過。」她偏頭看著他,等候他下文。
「所以,老實說,你剛才笑什麼?」
雁西慢下步伐,像小時候擔任風紀股長被老師逼問班上有哪些同學作弊一樣為難不已,但加以思索,確實沒有說謊的必要啊,難道會有人因此同她絕交?
「我笑,是因為我開心;我開心,是因為您看起來很開心,看起來——很不一樣。就這樣,沒別的,您別誤會。」她坦誠地說。
范君易跟著停下腳步,回首俯看著雁西,路邊燈照不足,他的臉龐有半邊晦暗不明,雁西看不清他的眉目,笑著說:「我說的是實話,您——」
陰影俯下,是他的臉。她的話被中斷,是他的唇,輕貼在她唇上,停駐了數秒,然後離開。雁西愕然,站著不動,無法分辨剛剛發生的吻是出自禮貌抑或是別有意涵?但他牽起了她的手,繼續往前走,什麼話也沒說。
什麼也沒說讓雁西腦袋險些陷入混亂。也許是自小父親製造了太多家庭紛亂,雁西從母親那方面意識到惟有條理分明、邏輯單純,才能在各種風暴中踏實地往前走,因此她從來不耽溺在曖昧關係中尋求刺激或浪漫。她深感自己的心智太普通,不夠強大致抵抗混亂。沒有考慮太久,她果決地掙脫了范君易的手,不願隨之前進。
「您看仔細了嗎?我不是她。」雁西低聲說。
范君易心頭雪亮,明白她指的「她」是誰,輕歎了口氣,「知道,一直都知道。」
「……那就好。我和她,除了相貌,不管在哪一方面,應該很不同,所以您真正喜歡我的機率並不高;不過沒關係,我們偶而會混淆了感覺,再過一陣子就沒事了,只是,我們不能故意混淆下去,這樣不太好——」
她試著說分明的誠摯態度令他相當意外;他想了一想,說道:「你知道嗎?把你和她混淆了倒是便宜省事,就像打破了碗還有另一個碗,不必費神適應,很可惜人不是大量製造的碗,而且你和她差別太大了,想把你和她混淆很困難。」
「唔?真的嗎?」
「坦白說吧,她比你時髦漂亮,也比你浪漫。她說話比你婉轉,也比你知情識趣。你粗魯又固執,經常過度認真,一點折扣也不打。明明缺乏深刻的感情經驗,不過念了幾年大學就膽敢擔任社工輔導那些水裡來火裡去的女人,以為只要有足夠耐心,就可以改變別人。對男人的認識異常淺薄,有時候天真得離奇,你應該慶幸自己運氣好沒遇上藍鬍子那種惡魔,才能活著完成你所謂的家務助理的特別任務。」
雁西越聽越傻眼,她木立在范君易面前,好一陣子說不出一個字來。
待完全回了神,她抑制住逐漸蔓延的羞窘情緒,鎮定口氣道:「謝謝您詳細說出您對我的感想,我承認我有許多缺點,但您怎麼能說我天真呢?」
「你若不天真,在山上時會不知道自己有一副惹火身段,到後來每天穿著清涼滿屋子晃蕩,以為別人沒有長著眼睛——」
她再度張口結舌,不相信始終保持君子禮儀的范君易會說出這種話,表情還泰然自若。她氣急敗壞反駁:「我哪有穿著清涼?那明明是運動T恤——」
「對,露胳膊肚臍眼的運動T恤。」
「那件是因為不小心進了烘乾機縮了水,而且我只在晚上睡覺前換穿,哪知道你三番兩次下樓來,在廚房或客廳撞見你不是很正常嗎?」
「對,很正常,因為那是我的屋子,我愛何時下樓就何時下樓,你有意見嗎?」
「……」雁西一向缺乏即興口才,根本啞口無言。她懊喪地垂視路面,極不是滋味地承認:「沒意見。」
「現在,問題不在我分不分得清楚兩種感覺。問題是,從今以後,你還願意和我見面嗎?」
她猛然仰起臉,心跳莫名加速,以致於像傻子般張著嘴——問題太突然,怎麼作答都不對勁,又無法作弊,她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
雁西的無解並未惹惱范君易,他笑了笑,伸出右手撫摸她的臉和頸項,微燙,他的問題讓她不知所措了。「很好,總比直截了當拒絕好,謝謝你。」
「不客氣……」他的撫觸令她心不在焉,隨即聽見一串爽朗笑聲。
「可以往前走了麼?這巷口車多。」他重新執起她的手,牽著她穿越街巷,她乖順地讓他握著手,不再避開。
他愉悅地笑了,「你剛才說,你能複製出那些菜色,可以往後都做上一遍讓我嘗一嘗嗎?」
雁西想也不想,「不可以。」
「……」范君易愣住,這次真是直截了當的拒絕。
雁西解釋:「我媽以前總是告誡我,別老是理所當然地做菜給別人吃,花了太多光陰在廚房,到最後,你的功能就只剩下做菜,他們吃飯的時候會想起你,但不會有人因此多愛你一點。」
「……可你在山上時都這麼做。」
「那是工作。」
「不工作的時候呢?」
「我只為自己做,為家人做——如果我開心的話。做菜時開心,菜才會好吃。」
他滿眼新奇地盯著她笑道:「那——這樣吧,你開心的時候,可以讓我搭伙嗎?」
夜色中,雁西眨著漆亮圓眼觀察他,他滿臉溫柔,冷漠之色盡褪,和她相處過的、耳聞過的那個范君易是如此不同,這段彼此毫無信息的日子,他是怎麼生活的?都做了哪些事呢?雁西發現自己其實很想知道。
「好吧,不過你得洗碗,我就不收你飯錢。」
「這有什麼難的?我不是曾經洗了兩個禮拜?」他說的是她腳傷那段期間。
的確是沒什麼難的,重點是他答應了,而她還是有許多疑問,其中一個就是——「聽起來我在你眼裡好像沒什麼優點,那你為什麼還想見我呢?」
他傾頭想了一下,準備要開口,手機卻響了,他示意先接聽,雁西點頭。
范君易聽了一會,對著手機道:「這個數字可以接受,你就安排個簽約時間吧……房子鑰匙暫時放在你那裡。無所謂,裡面已經清空了……和警衛說一聲就可以了,花園保留與否請買方詢問管委會吧,我沒有意見……」
對話內容沒什麼稀奇,連結起來卻令雁西萬分狐疑,她忍不住問:「你賣了房子?哪個房子?」
「山上的。市區的房子也在進行中,因為兩個地方打包整理很費時間,所以前陣子很忙,沒時間和你聯絡。」
這一說明,雁西又是驚訝又是糊塗,眼眸轉啊轉地終於尋到了蹊蹺,再問:「那你今天還讓我找鑰匙——」根本沒有必要啊,而她竟為他緊張得團團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