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六弟說,你聽見他砍傷延維時,驚慌失措。」大龍子玩味,笑吐最後那四字。
「吃驚什麼呢?吃驚六弟魯莽,還是吃驚她在你的扞護下,竟會受傷?」
「大夥兒今天開開心心送走她,大哥多喝兩杯,不用深究其他」狻猊對於回答那個問題,顯得興趣缺缺。
「『大夥兒』不包括你。」大龍子洞悉明白,看見眾人所沒看見的狻猊。他神情變化雖不大,仍清楚能分辨,他與平時的愜意閒適,有些許不同。大龍子問的直白:「就這麼眼睜睜看她離開?」
「她再留下來,父王連我這兒子都打算一塊驅逐出城。」狻猊知道瞞不過大哥,也不矯飾了。「留在這惹事,一再觸怒父王,不如暫時離開,還能維持些距離上的美感。再說……她無心於此,強留何用?」
瞧,她走得多乾脆麻利,他再回房時,人不見了,床也一併打包帶走,屋子突然空曠起來,配上揮之不去的茫茫白煙,真想哪出荒郊野嶺。
雖說他沒打算留她,若他返回,她還在城裡,他仍會開口驅趕她離開。
她讓他覺得棘手,勸不聽、罵不怕、說不動,頑劣難馴,壞心根深蒂固,昨天的擁抱,使他更看清她,她毋須撒嬌賣俏,也能教人酥軟臣服;不用眼淚,已能令他心生愛憐,她太可怕,他看著她的睡顏時,心裡只有這個想法。
沒錯,她太可怕,她會讓人為她癲狂,她根本不用哀求他給她更多,他自己就忍不住願意掏心挖肺。
她根本是只小妖孽……
「馴服不了她?」大龍子打趣問。
「我自己就不是一隻容人馴服的傢伙,自身做不到的事,不應該強求她做。」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狻猊很懂這道理。
「她若無法改變,你就會成為兄弟之中,第一位帶著媳婦兒卻進不了城門的龍子。」連愛媳成癡的老爹,都難以接納闖禍為樂的延維。
「媳婦兒?」狻猊噗哧一笑,口裡香火咳出大半,一嘴煙霧迷濛。「你也說的太早了吧,大哥,我還沒愛上她呢。」
「還沒?」大龍子細細咀嚼兩字。
「別忘了,我可是將她趕出城去,誰會這般無情對待心愛之人?」
大龍子輕輕搖首。「別人或許不會,但你……我不意外。」
「說得像我是慣性負心漢似的。」
「你的惡習,越是喜愛的東西,推得越是遠,絕不放在身邊。」應是自小被兄弟們整怕了,各位弟弟一鬧起來,只挑彼此心中最珍愛之物破壞,誰最寶貝的,絕對首當其衝,先打破踩扁再說。不過那是兒時天真無知,不知輕重,大家已長大成人,當然不會再如此魯莽,可五弟養出的習慣改不了。
越是喜愛的東西,推得越是遠,絕不放在身邊。
狻猊仍咀嚼者這一句話,廳外倒先傳來一陣喧嘩熱鬧,海底城的常客總是不請自來,不挑日子、不挑時辰,隨心所欲,逛龍骸城如進自家廳堂,不用先送拜帖或敲敲別人家大門什麼的。
蝦兵蟹將見慣了來客,也從不攔人,還恭敬彎腰說聲請。
「我來瞧瞧我家寶貝延維妹妹,在這裡受大家照顧了,我當人哥哥的,總得來替她做做人情,感謝大家包容善待,順道看她過得好不。」影未至,聲先到,勾陳連說話都像媚笑,狐一般的冶艷。語畢,火紅身影踏進廳內,瞬間奪目顯眼,成為廳裡一片藍藍白白裡,最赤亮的標的。
勾陳唇瓣彎彎,自然紅嫩,像輪血色新月,色澤比任何胭脂更加好看。他將自己框在金透的護體薄圓內,渾身好似嵌了一層日芒金邊,把他一身的紅,濡染的柔和些,如熾陽熟練了上演的光芒,與雲彩交融,早就了艷麗輝映。
「嗯?今兒個海底城慶祝何事?真是熱鬧」勾陳笑問。
慶祝你家寶貝延維妹妹,滾出龍骸城去。眾人的歡騰,一瞬間心虛了起來,誰也不好意思明說,舉杯相碰的手,悄悄地,縮了回來。
「狐神大人,那隻小瘋子是你妹子?」龍主倒不知勾陳與延維的淵源關係。
「她是我收的可愛義妹。」排行老幾他就說不太出來,前前後後數目太多。龍主扶扶鬍鬚,企圖遮掩幾杯黃湯下肚後的醺顏,以及……歡送瘟神遠去的傻笑,端出一臉正經:
「令妹太嬌貴,龍骸城招待不起,她前腳剛走,狐神大人追快一些,興許還能追上。」
「走了?」勾陳表情沒有聲調來得訝然,筆直走向狻猊坐定的那桌去。
延維是為惡整狻猊而來,現在走了,只用兩種可能:一是她整夠了狻猊,心滿意足的走;二是狻猊整夠了她,放她落荒而逃的走。真正情形為何,當然問當事人最清楚。
「她這麼快就玩夠了?」勾陳加入酒宴,魚婢雙頰羞紅,為他送杯添酒。
「是呀,將整座城玩到妻離子散。」狻猊隨意應道。
狐神勾陳時時進出龍骸城,與眾人自是熟稔,其中又和某幾隻龍子較為談得來,狻猊便是為數之一。算算,他們倆都是面帶微笑而胸懷戲謔之人,每每想整治人時,有志一同,連說出口的話亦很相似,近乎一搭一唱。先前負屭帶著魚姬逃出城底海牢,正是狻猊與勾陳一人一句,說服龍主派兵追捕,演出一場逃獄戲,讓負屭和魚姬有機會患難與共,增進感情。
「那是她的本領,看見一雙,就非得拆散成一隻。」勾陳笑盈盈,眉目清朗艷麗,「可看見單獨一隻呢,心裡又覺得可憐,同情起那一隻的孤形單影。」
他略作停頓,飲下一杯水沫酒,笑問:「她拆了你沒?還是你拆了她?」前一句,問的是感情,後一句,問的是骨頭。
不知龍子與瘋子,是瘋子拆散了龍子的豐富情史,抑是龍子狠拆了瘋子渾身愛作怪的骨頭,當作懲治?
「到底是誰告訴她,我花心貪情,處處與女人廝混交好,讓她視我為毒瘤,不殺過來玩玩我便不肯罷休?」狻猊淡然挑眉。
「不這麼說,她怎會來呢?那可是肥美的餌,專門用來釣她,而她挑嘴,也只吃這種餌。」勾陳回道,赤眸含笑,瞥覷大龍子一眼,他與大龍子交情亦不差,向來有話直說:「本來差一點該被詆毀的人,是你,我家寶貝妹子要是落在你手上,沒讓你弄瘋才有鬼。」
大龍子一臉無辜,似乎不甚明白勾陳的嚴重指控,依據何在,他自詡是九龍之中,最無害的一隻。
狻猊那張俊顏,半掩在吁吐的煙沫後頭,淡淡地,擰了眉頭。
仔細想想那丫頭的來意,會挑上他,不過是六弟的戲弄,當時若六弟轉了個念頭,拐她去找大哥,她怕是不會多瞧他一眼吧?那小瘋子眼裡,看得懂什麼俊雅帥逸嗎?
他與他大哥,擁有迥然不同的外貌,各有千秋,難以衡量論斷誰俊了一點,誰又遜色一些,城中愛慕他與大哥的魚魚蝦蝦,各佔一半,不分上下,他大哥的嗓音清甜,他遠遠不及,可他大哥也缺少他渾然天成的慵俊閒態……若排除掉六弟替他羅織的多情假象,延維她,會挑上誰?
明知是個無意義的假想,狻猊竟也忍不住踩入思緒泥淖裡,做起了比較。
「她性子太倔太野太蠻橫,大哥忍受不了她半刻。」說什麼都不想將大哥與小瘋子做出牽扯,狻猊淡淡一句,切割了大龍子和延維之間,莫須有的連繫。
「你就忍受得了她?」勾陳比較好奇這一點。由狻猊外觀神情上來看,瞧不出他家延維妹妹是否成功打擊到他,他仍是一副輕佻帶笑、慵懶自若的姿態。
「忍受不了,所以才在這裡與大夥兒一塊慶祝她走。」狻猊笑道,桌上的酒盞卻始終未飲,斟上時多滿,此刻同時不少。
忍受不了她毋須做作施展也自然流露的媚;忍受不了她笑起來有些壞、有些頑皮的模樣;忍受不了她身子芬芳嬌軟、敏感纖盈;忍受不了她在他懷抱裡暖得像懷爐、嫩得像棉絮;忍受不了她雙唇貼近耳旁,煙華、煙華地喃個沒停……
「反正,你們這兒也不是頭一個如此待她的地方。」勾陳撣撣袖,聳肩說道:「先前好幾個數不完的城鎮,送走惹禍精後,辦的酒宴比你們更大更熱鬧,流水宴席從城尾一路排到城門口,舉杯同歡的吆喝聲,震入九霄,又是唱歌又是跳舞又是酬神又是演戲,足足月餘,還有人用豆子鹽巴撒滿她走過的道路,拿石子擲向她飛離的方向……我家延維妹妹,才不會被激怒或嗔惱,你們不歡迎她,她不見得多喜愛你們,彼此分道揚鑣,各自痛快。她堅強得很、漠然得很,你們這兒在飲酒狂歡,她那廂,應該也正大口大口喝甜湯自娛,她,很懂得快樂,一個人的快樂。」
勾陳對延維的認識,不只短短幾年,他看著延維長大——那丫頭的娘親,不巧亦是他諸多義妹之一——他對她那性子,自是深諳熟透,說烈是烈,說淡也淡得清淺無味,除了破壞世間愛侶這事兒,充滿幹勁外,其餘便真的百般無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