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撂下話的氣勢,讓刀屠一怔。
方纔還因重傷而蒼白的容顏,現在已經恢復紅潤;方才驚慌的眼神,如今只剩靈活的燦亮。她叉著腰,等刀屠乖乖頷首後,才彎起紅唇,很滿意他的聽話,張開雙臂道:「抱我。」
「我會弄傷你。」
「抱、我!」
刀屠遲疑著,好半晌才慢慢靠過去,如她所願地環抱她,輕輕的,不敢用上半點力道,反倒是她不怎麼滿意,主動跳上去攀住他的身子,雙腿勾著他的腰——若不如此親暱,差他大半截的嬌小身材哪能做到將下巴抵在他肩膀上說話?
「不要跟我說『你好好保重,這段日子,我過得很開心』,也不要跟我說『若是我的手會傷你,我情願它碎』。」
「你怎麼知道……」他即將要開口說的話?
「我當然知道,我聽過好多次,尤其是後頭那一句。可我每次聽,還是每次都好不舒服,每次都……疼疼的,你每次那樣說完,就將自己弄碎掉,完全不給我阻止的機會,也不想想,你碎掉之後,我會不會難過、會不會捨得,你都沒有問過我!」
「……那些話,我還沒機會說,你是從哪裡聽來的?」那些念頭雖然存在他腦子裡,尤其見到她氣息奄奄倒地時更加強烈,但他很肯定自己並未將那些化為實際言語。
那麼,她是如何聽過,還聽過「好多次」?
饕餮稍稍離開他半寸,認真地望向他。「我不瞞你了,我是從『未來』過來的。」
「嗯?」未來……過來的?
「我用了法術,從三年後回到你身邊,但這不是第一回,我已經前前後後試了好多次,有時是回到我剛踏進四喜樓,你做涼皮春卷給我吃那一天;有時是我嚷著要去捉鳳凰回來給你煮湯那一天;有時是你替我熬羊骨粥那一天:有時是……」她本來還在笑的,忽然間頓了一下,表情轉為苦澀。「可是結尾都一樣,每一次都一樣……小刀,本來我真的沒什麼感覺,失去你對我來說應該和那時吃掉五色鳥啾啾一樣,沒什麼好難過,我沒有為任何人任何妖任何事難過過——」
與他互視的雙眼有著清澈淚光,她和眼淚不熟,千萬年來用過這玩意兒的次數屈指可數。當她被聞獜一族綁起來又踢又打時沒哭;當她被刀屠誤傷時明明那麼那麼那麼的疼痛,但她同樣沒有掉眼淚;可是,卻在月讀堅決阻擋她施咒,她擔心再也見不到他時,痛哭失聲。
「知道可以用逆行之術回到你身邊時,我好開心,真的真的好開心,看見你像我記憶裡那樣站在灶前切切洗洗,比一次吞掉十隻鳳凰更加開心和滿足……然後,你因為不想害我受傷,一次又一次情願將自己弄碎,我也一次又一次回到你還在的『過去』,我不要你死,我想要回到我們兩個還快快樂樂在一塊的時光,不管試多少次,我都會一直一直回來,要是你碎掉了,我就再回到你完整無缺的『過去』,我要改變這個討厭的結果,我才不要讓你變成刀屑,我才不要……沒有你。」
「饕餮……」
「小刀,拜託你,這一次聽我的話,不要弄碎自己,什麼弄傷我情願它碎的話不要再說了,我不喜歡那句話,這輩子都不想再聽見它,只要它一出口,你就會不見……」饕餮抱緊他的頸項,溫熱的淚水滴在他身上,濕濡了他的肌膚。
一向寡言的刀屠找不到任何言辭來回應她,他並非麻木,也不是遲鈍,而是聽懂了她傳遞過來的情感。那份情感,排山倒海,幾乎要淹沒他。
她不要沒有他。
曾經被人視為累贅、視為魔刀、避之唯恐不及的他。
她不要沒有這樣的他。
沒有為任何人任何妖任何事難過過的她,用眼淚在告訴他——失去他,會讓她哭泣。
「可是我是龍飛刀……」唯一會實質傷害她的凶器。
「我知道你是龍飛呀。」不用提醒她。
「你不怕我會再刺傷你嗎?」
她想了想,只花了短短時間,便摸著胸口道:「那很痛。」就如同她剛才回來時,也是被疼痛給震醒的,三年前痛,三年後那種痛還是很劇烈,倘若能夠選擇的話,身體被人狠狠鑿穿的滋味,她不想嘗第二次。然而,有一種痛,更甚於它,教她忍受不了,光用想的就想掉淚。「可是你不見,更痛,這裡。」她指著心窩,低下頭喃喃說道:「看見你碎掉,痛得像有人揪住它……如果真的要比較起來,你刺傷我的痛,根本不可怕。」
明明一種痛是伴隨著鮮血,另一種痛是連傷口都瞧不見,她卻更為害怕後者。
刀屠抬高她的臉,替她將滿腮淚水擦乾淨,她抓住刀屠厚實的大手,對他的靜默感到不安。
「小刀,我想說的,你聽懂了嗎?你……願意不要再自殘自傷,願意不要消失,願意繼續煮飯給我吃,願意……別離開我嗎?」她臉上寫滿期盼,期盼他的答案會是她渴望聽見的那一個。
「懂。願意。願意。只要食材不是人。我,願意。」
他簡短而利落地回復她每一個問句。
那些,也是他的心願。
以為自己此生沒資格做到,就算想留在她身邊,就算想為她煮食任何一頓,就算不想離開她,若她不允,他也不會強求,畢竟對她而言,他是最危險的存在,要是沒有他,她從此便能高枕無憂,不用害怕再有誰能傷她。
他的存在明明對她如此危險。
她卻仍要他留在身邊,仍要他,別離開她。
她讓他覺得自己很重要,覺得……自己並不是消失了也無所謂。
饕餮破涕為笑,但她還不敢瘋狂歡呼,不放心地再一次確認。
「不會等一下在我面前碎掉?」
「不會。」
「不會變成一塊一塊的刀碎片嚇我?」
「不會。」
「不會不煮飯給我吃?」
「只要你別要求太過分的話。不會。」
「不會……離開我?」
刀屠不像前幾次答得篤定,他沒用「不會」兩字回應,而是緩緩低聲道:「饕餮,我原本想毀掉——」
「你想要毀掉什麼?!」饕餮一聽見「毀掉」兩字,全身寒毛都豎立起來。
她大驚失色的模樣逗笑了刀屠。「十年之約。」
「嗄?」不是毀掉他自己呀?饕餮鬆口氣,猛拍胸口好幾下。
「我原本心裡在想,也許我有辦法讓你吃不膩我的手藝,也許你會為了吃而一直留在我身邊,也許我不討厭多個娘子,也許我開始沉迷於有你陪著的感覺,我甚至很小人的想過——也許你會忘掉去算時間,而我也假裝糊里糊塗,過了十年再十年再十年,說不定等你發覺時已是幾百年之後……可是我不敢奢望能從你口中聽見我的心願。」
饕餮反應很慢,她還在消化刀屠這番話,彷彿在咀嚼著甜糕,越嚼,竟然越來越甜,那甜味不是來自於唇舌,而是源自心底。
從她口中聽見他的心願……
別離開。
她別離開他。他的心願。
他別離開她。她的心願。
饕餮不再多問了,她已經得到最安心的答案,再也沒有任何字句比這個更能消弭她的惶恐。
酒渦深深,浮現在她泛有粉嫩色澤的雙頰間,笑靨像蜜。
然而甜笑沒有維持太久,下一刻她就捂著肚腹,唉唉叫疼。
「怎麼了?」
「小刀,糟糕了啦……我這次回來找你時,被神月讀攔下,他不准我打開時空黑漩,說什麼會擾亂天綱地綱的我也沒聽懂,他又好難溝通,難怪窮奇都叫他老古板,我已經很努力和他說道理,但他聽不進去呀,還處處阻撓我,我好氣又好急,氣他不讓開,著急自己不能快些回到你身邊,所以……」後頭還有幾個字,她說得好含糊。
「所以?」他直覺後頭含糊的字句才是重點。
「我……恢復原形,把月讀和窮奇吃到肚裡去了……」
「你把一隻凶獸和一位神祇吃到肚裡去?!」
「情況危急嘛,我只想得到最簡單的方法……」對饕餮而言,「吃」就是她解決問題的最好辦法,月讀擋著不讓她回來找小刀,她一氣之下才會動嘴,窮奇是慘遭牽累的無辜者,她一恢復原狀,那張大嘴的尺寸她自己也控制不了,窮奇站得離月讀太近,才會被她的舌頭一掃,跟著下肚去。
雖然她跟窮奇沒有太深的感情,但至少四凶裡她們兩隻雌獸還偶爾會聚首,聊聊東聊聊西的,害她對窮奇有一點點歉意。
對於小妖小獸而言,被一口吃掉後,逆行之術一施,它們仍會隨著時光倒轉而回到還沒被吃的時間,但等級強大的妖獸神佛卻不同,他們不受限於時空,千年前、千年後,他們來去自如,正因「時間」對他們不具實質意義,被吞進她肚裡後,逆行之術實行多少回,也不會改變發生在他們身上的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