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累?」他也在收拾相機、攝影機等等器材,隨口說:「真是一片盡責的好葉子。」
坐在光潔木頭地板上的她被逗笑了,笑意朗朗,羅品豐忍不住舉起相機,按下了快門。
之後,因為身為攝影師的密友,何敏華可以當第一個觀眾。羅品豐在整理、剪輯數字檔案時,她總是在旁邊偷看。
「哇──」清秀小助理自然也一起看,發出讚歎。「阿華,妳真的變了好多喲,這張逆光拍的簡直有療傷系的fu,老師實在太厲害了,化腐朽為神奇!」
照片圖檔中的她,在舞蹈教室席地而坐,逆光使得她身周柔柔鑲了光圈,姿態閒適,對著掌鏡人略略羞澀地層露微笑,居然、居然有種優雅的氛圍!
她怔怔看著清晰到連毛孔都無所遁形的影像,有點恍惚。這女子,真的是她嗎?未免夢幻得太不真實了,她不大敢相信。
「我都能拍成這樣了,那換成真正的美女來當模特兒,不就美到爆炸?」何敏華喃喃說。
羅品豐聞言,濃眉就是一皺。 「這什麼意思?什麼叫『真正的美女』?」
「我認識很多真正的美女呀。」她看著羅品豐,認真解釋:「我有朋友長得比任何明星都美,什麼角度都好看,完美無缺。走在路上老是被星探攔住,在美國時還有攝影大師苦苦哀求她當模特兒,不過她一直不願意。」
「哎唷,阿華妳老是這樣,在妳嘴裡,每個人都是帥哥或美女,都沒有壞人或醜人的。」小助理揮揮手,很不屑地說。
羅品豐語氣平平地問:「所以呢?」
「所以,如果她當你的模特兒,一定會拍得更好、更美──」
聽著聽著,羅品豐突然安靜地把檔案都關掉,一言不發地離開計算機桌前。
「他怎麼了?」何敏華詫異地問小助理。
「老師不拍女生……可是他明明拍妳,也拍舞蹈班的小朋友啊。」小助理偏頭苦思了半天,困惑地抓抓頭。「難道老師是不拍美女?」
何敏華哭笑不得。她確實不是美女。只是他總是能在鏡頭中捕捉到那一剎屬於她的美麗。
看著羅品豐一個人在小廚房煮咖啡,小助理一直努嘴、使眼色,還悄聲說:「老師好像有點不高興,妳快去勸一勸嘛。我就不當電燈泡了,但是妳要幫我清理、掃地,然後要記得鎖門喔。」
來得勤了,連小助理都看出何敏華非常好講話,遂把所有未完成的工作全丟給她,就溜之大吉。
待助理走後,何敏華慢吞吞地走過去小廚房。羅品豐安靜的等著咖啡煮好,沒打算開口的樣子。
「我幫你煮點消夜好不好?」她試圖打破僵局,搜索枯腸,想要提供一點幫助。「你想吃什麼?還是要我出去買?你忙了一整天,要不要我幫你按摩一下肩膀……」
「不用。妳不必討好我。」見她臉色微變,羅品豐歎口氣,溫和地看著她。「妳一直都忙著討好別人、忙著貶低自己,這樣真的不累嗎?」
他的眼睛到底配備了怎樣的鏡頭,為什麼能直直看穿她?何敏華在他眼前無所遁形,連最難看、最脆弱、最荒謬的模樣都一一給他看清楚了,但,他還是在她身邊,沒有離去。
太美好了,以致於沒有真實感。何敏華真的不習慣。她根深柢固地認為自己一定要付出什麼,能幫上對方什麼忙,才交得到朋友、討人喜愛。
羅品豐是第一個例外。
「我只是……我真的有很美麗的朋友。」她徒勞地想解釋。「你要是看到她就會知道,她比我美一千倍、一萬倍,是所有攝影師的夢想……」
他溫和但堅持地按住了她的嘴。
「妳是攝影師嗎?」等她搖頭,羅品豐才繼續說下去。「如果不是,妳怎麼知道攝影師的夢想是什麼?別擅自幫我決定,好嗎?」
她乖乖點頭。
「美在觀者之心,我覺得妳美,妳就是美。不用跟別人比較。我也拍過非常美麗的女人,但那又怎麼樣?」
不知為何,他的眼眸中似乎有一絲陰霾掠過。
「發生過什麼事?」她在他指間喃喃地問。她並不笨,自然知道那一瞬的烏雲代表什麼。「可以告訴我嗎?」
如此端正又內斂的男人,到底曾經受過怎樣的傷?
她的關懷清楚寫在臉上,渴盼而迫切,赤裸裸的,讓羅品豐不能不感動。
咖啡壺撲撲響,濃郁的香氣包圍他們。小廚房的日光燈下,一片寂靜,兩人默然相對。
要怎麼說呢?塵封已久、他從來不曾提起的往事,要告訴她嗎?她聽了,會有什麼反應?是困惑不解,追問細節?還是會從此對他改觀,保持距離?
但也許……她會瞭解他的委屈?
望著她烏黑的眸,羅品豐鼓起了勇氣。
「我曾經被指控性騷擾,是個色狼攝影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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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人靜。
她細緻的手臂緊緊擁抱著堅強的男人,手心在他背上一下一下輕撫,像是要撫平他的傷痕。
其實從頭到尾,他的敘述語氣都很平靜,不帶一絲情緒,好像在講別人的事似的;但何敏華聽到後來還是掉下眼淚,甚至越哭越厲害,簡直比自己被拋棄的時候哭得還慘。
她真的好心疼。
「我從高中就參加攝影社,到了大學仍繼續;因為有點基礎了,所以拍得還不錯,學長姐也常常介紹打工給我。」他淡淡地說:「那時很多女生都想拍美美的照片,有些認識的女同學、學姐等等請我幫忙拍照,我都答應……」
因為拍得好,所以名聲慢慢打響。當高中時是某校校花、大學時是某系系花的美女慕名而來,指定要羅品豐幫她拍照時,引起全社嘩然!這差事實在太令人艷羨,羅品豐被學長或同學嫉妒眼紅到極點。
他拍得很認真。室內、室外、校園、公園、山上、海邊……載著系花到處外拍,但系花人美眼界也高,非常挑剔,一直都不滿意,只好重拍又重拍。
到後來,自認已經盡力、也達不到要求的羅品豐決定放棄。他努力嘗試過了,也拍出不少非常得意的作品,卻不斷被打槍,這種感覺,對一個年輕氣盛的大一小毛頭來說,實在太不愉悅。
「我拒絕她幾次出去外拍的邀約之後,慢慢開始有風聲出現,說我對她提出奇怪要求……」
語氣很平淡,但回想起來,心頭還是隱隱作痛。
那種一夕之間風雲變色的感覺至今記憶猶新。本來親切熱絡的社團學姐、同學們,開始疏遠他、用異樣的眼光看他,或是在他附近竊竊私語又不敢靠近,彷彿他得了什麼致命的傳染病似的。
謠言越傳越誇張,連什麼羅品豐動手扯系花的衣服、要求陪上床否則不拍、甚至連強拍裸照都出現了。
風風雨雨甚至傳到了系花的男友耳中,男友帶著幾個壯聲勢的朋友來找他,氣勢洶洶地逼問:「聽說你對我女友不禮貌?」
不禮貌?當時才大一的羅品豐並不是很理解。如果攝影者對模特兒的姿勢提出意見,算不算不禮貌?幫忙調整時肢體有所碰觸,算不算不禮貌?對她的五宮或身材提出見解,算不算不禮貌?
他還打算著整理出頭緒,好好加以說明時,對方的拳頭已經等不及了。一拳揮過來,金星准滿天,他的眼圈黑了一個禮拜。
「你們出去外拍,都是系花約的?」何敏華聽到這裡,眼中已經含著淚,她突然提問。
「她比較忙,所以時間地點由她決定──」
「拍照過程中,她是不是很大方,會主動碰觸你,比如勾手?」
羅品豐思考片刻,她幾乎可以看見他的腦袋在運轉、搜尋舊數據。
「不大記得了。不過系花個性還滿開朗的。」羅品豐偏了偏頭說:「所以後來搞成這樣我也很意外。我們之前其實相處得還不錯。」
何敏華突然撲過去抱住他,抱得緊緊的,眼淚流了下來。
這個笨蛋!大笨蛋!
「她喜歡你,你不知道嗎?」何敏華哽咽著說。「這種招數女生都會用,可是你不解風情,又對她這麼嚴厲,還拒絕她──」
「不至於吧,為了這麼小的事?」羅品豐不大相信。「何況她當時已經有男友了,我對她當然也不可能有什麼特殊想法。這很嚴重嗎?」
「對某些自認為腿很長、臉很美的女生來說,這已經是天下最大的侮辱了。」
事隔多年,羅品豐其實已經不大記得那個人、那件事了。只是自此他再也不單獨幫女生拍照,堅持到現在。
「已經這麼久了,要不是妳問,我也不會想起來。而且我真的沒事,妳不用哭成這樣。」苦主講完始末,還要負責安慰。
但她還是一直哭,心疼著他,為他所受過的委屈和誤解而難受。
因為哭得太厲害,他只好送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