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言之,這些桌子就是她懶散隨性、無組織的最佳表現。
那麼其它亂象,他也用不著多問了。
只是,他還有一個對正常人來說重要、對她來說卻不一定的問題。
「再請問,平常妳是睡在床上的嗎?」在這個號稱房間的空間裡,他找不到這個最基本的傢俱。
正在灌水的白湘凝丟給他一記白眼。
「當然啦,我可是很注重睡眠質量的。」她放下水,有些不耐地越過他,在一個角落拉出一條皺巴巴的棉被。
這時,樓允湛才發現那堆紙片山下,有一張疑似床鋪的物體。
他不著痕跡地斜了她一眼,懷疑她對睡眠質量的標準,也慶幸當初在合約中加了一條監督條款。否則放任這樣的作者在這樣的環境下創作,他的企畫應該不會有上市的一天。
確認過現實狀況後,他立刻擬定好對應的方案。
「白湘凝小姐,相信妳已經完全瞭解合約的規定與要求,現在是否可以依約開始工作了呢?」對於怠惰成性的作者,唯有斯巴達政策才是王道。
聽到典獄長下令了,小小的囚犯只有乖乖服刑的份。
「好……」
這時的她也沒想到,她短短一個月的刑期居然會比死刑更加慘無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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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湘凝偷偷瞄了一眼端坐在身後、與這個房間格格不入的優雅男子,忍不住呼出一聲長歎。
從契約生效的第一天開始,樓允湛在這裡清出一張桌子,作為他監工時使用的專屬位置。第一個星期,他每隔一天出現一次,給她的工作是構思出他能接受的設計原型。只要她能在他出現的時候交出東西跟他討論,其它時間她要做其它的創作,他不會干涉。
聽起來是很自由,實際運作起來,她是生不如死。
樓允湛的標準很高,說話又狠毒,每次她以為很完美的點子,都可以被他批評得體無完膚,徹底打擊她作為創作者的驕傲。
兩天就要交一次作業,光是找靈感都沒時間了,她還要多花心神收回破碎的自信心。
好不容易熬過第一個地獄,她知道接下來的煉獄只會加倍恐怖。
再深深吸了口氣,她捉起剛剛畫好的草圖,舉步維艱地走到他面前。
「這個可以請你看一下嗎?」連續被炮轟一個禮拜,她對他產生敬畏心態,一舉一動都戰戰兢兢的,活像是補考學生交考卷般的緊張。
原本沉靜翻著書的樓允湛放下外文雜誌,默默地接過她的圖稿,簡單掃過一眼,不動聲色地抬起頭看她。
看到他面無表情的樣子,已經很有經驗的白湘凝只想舉手搗住自己的耳朵;她也知道,這種無謂的舉動並不能抵擋他鋒利的攻擊火力。
「經過了一個禮拜的討論,我想妳應該很明白我要的是什麼。妳以為我能接受這種像是低俗的保險套包裝的圖樣嗎?如果是這種程度的話,我有必要走出公司,請妳設計嗎?」他發音標準,咬字清晰,平靜的臉上沒有太大的起伏。
字字句句卻像是原子彈,毫不留情地在她脆弱的心上引爆。
樓允湛厲害的地方就是他可以用新聞主播般冷靜嗓音、中性不骯髒的詞句,組合出傷人於無形的話語。
她顫巍巍地收回自己的作品,看著上頭她用簡單的線條鉤出的交纏圖像,她自以為是後現代的抽像畫,在他眼中居然只是低俗的保險套包裝?
這……教她情何以堪啊!
累積多日的鬱悶,慢慢發酵出一種衝動的勇氣,她爆發了。
「樓允湛,我受夠了!你今天如果不給我一個合理解釋,就算是違約,本小姐不幹了!」她將手中的圖稿用力拍向房間裡唯一清爽的桌面,非要個公道不可。
樓允湛無言地收起雜誌書本,將她的圖攤在桌面正中央,逆光的眼鏡瞥了她一眼,思慮清晰地開口:「之前的討論,我們決定出以象徵性的簡單線條,畫出情感由淺到濃的階段變化。因此,妳必須訂出至少三種基本的意象圖騰。」
「我覺得我畫出了男女之間那種強烈的吸引。」她自認有掌握到重點。
反光看不見眼神的鏡片,又晃過她一眼。「但我希望妳發揮的是煽情,不是濫情。」
「啥?這有差別嗎?」她皺緊了眉頭,聽不懂大老闆的邏輯。
修長的手指指向紙上的圖畫,他點出問題所在。「既然要做圖騰式的設計,表現手法就不能太明顯,一筆一畫要精練收斂,將想法完美的隱藏在線條中,引人遐想。而這個,太過了,一眼就讓人看透,少了想像的深度。」
被他這麼一說,白湘凝仔細研究自己的作品,不得不承認,他挑剔有他的道理。
但理智上的同意是一回事,情感上的抗拒又是另一回事了。
她緩緩地抬起頭,默默盯著他瞧,許久才冒出話來。「你知道我生平最討厭的是什麼嗎?」她天外飛來一問。
「願聞其詳。」他很客氣地請教。
「我最討厭那種把個人尖銳又刻薄的主觀批評,用絕對的語氣包裝成天下唯一的真理,然後自以為是有智慧、有想法的人。這種人最喜歡用高高在上的姿態,對他們不喜歡的東西吹毛求疵,自以為眼光精銳,條理分明,自己卻不見得有能力做到自己嘴上說的那些批評。這種自鳴得意的傢伙,不是活在狹小封閉的世界,就是自卑到必須用自大掩飾的可憐境界。」一有機會發洩,她馬上滔滔不絕說出內心最深的怨恨。
樓允湛對她的憤恨一點都不意外,隨手在桌上一旁的紙堆中抽出一本筆記本,不經意地翻著。「聽起來,妳似乎是個厭惡別人批評、小心眼又愛記恨的人?」
筆記本上黏著許多剪貼下來的文字段落,除了黑色的印刷字體外,更多的是沭目驚心的紅色顏料。扭曲的紅色筆跡不是在文章上打個大叉,做濺血的效果,畫些慘烈的肢體屍塊,就是在一旁的空白寫著惡毒的詛咒。
在第一天清理桌面時,他發現這疊為數不少的剪貼簿,馬上能理解這張桌子的用途。
這張塞在最角落的書桌,是白湘凝專門用來收集她作品的評論,無論是報章雜誌或是網絡論壇的批評,她全彙集成冊。除了別人的意見,筆記裡也記載著她的情緒反應。
收集好評的本子裡,頁面大致是乾淨清爽,間雜著幾幅她隨手畫下的開心小圖樣。而在負評的筆記裡,就精采得有些血腥了。
鮮紅色的顏料加上聳動標題與插圖,清楚地傳達出她的不滿以及怒意。
「天底下有誰會愛負面的批評呢?我不否認自己是小心眼、愛記恨。可是我這種人也會聽進批評,更有改進的企圖心。」沒注意他的舉動,白湘凝一個勁地說得痛陝。
他認同地點點頭,發現在顯眼的紅色筆跡下,有些簡單的反省眉批。對於這種有點自虐又矛盾的行為,他好笑地抬眼望向她。每認識她一點,他總會多些不尋常的新發現。「妳真是個奇怪的傢伙。」他只有這個結論。
正說在興頭上的她根本聽不進其它聲音,完全投入自己的世界。
「我覺得有批評是好事,可是批評有很多形式,一定有更容易讓人接受與反省的表達方式。總而言之,我對那種很不客氣、很自以為是的說法,非常感冒就是了。」
「所以,妳對我很感冒?」他翻到她的最新筆記,日期剛好是一個星期前,裡頭當然詳盡記載他說過的經典名言和她最真實的響應。
這冷冷的嗓音鑽進她激昂的情緒裡,她終於有空回頭看他一眼。
這一眼,她瞪凸了眼珠,焦急地搶回她親筆留下的證據。
「呃……」她尷尬地吞口水,努力擠出和善的笑容。「我剛剛也說過,批評有很多種。現在我已經完全明白,你是屬於那種可以讓人深深反省的金玉良言。」
樓允湛淺淺拉出笑容,折光的鏡面始終透不出真正的心思。
「如果妳聽進我的建議,那麼現在該做的事情,只有一項。」長指再點點桌上注定被丟棄的圖稿,監督的工頭發出開工的暗示。
殘忍的事實壓出她的哀鳴,沉重地收回被駁回的第二十八號作品,認命地窩回牢房繼續接受凌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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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湘凝住在主題旅館裡;這棟旅館裡除了客房,在一樓還有一個獨立的店面。
將這小小的店面繞過一圈後,她失望地趴在收銀櫃檯前,對裡頭一個低垂長髮的女子抱怨。
「老闆,妳這裡怎麼沒有普通一點的保險套呢?」她問得有氣無力,手裡掐著前一天被退稿的作品。
樓允湛說她的作品像低俗的保險套包裝,她就來實地取材,看看所謂低俗的包裝到底長什麼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