歎一口長到很辛苦的氣,她駝著背走到門前開門。
鄭瑀華看見妹妹這副學分被當的痛苦表情,滿臉無奈,問:「說吧,你又幹了什麼好事?」
「好事?嘿嘿,如果護理長也這樣認同多好。唉……我差點兒給病人打錯藥。」
「什麼!你啊……糊塗!你打錯什麼藥?」
「不要緊張啦,就是生理食鹽水嘛,沒生病打個兩瓶也沒關係。」
「狡辯!有你這種護士,我都要同情護理長了。你自己想想,藥是分好的,不該打的打了,那該打的那個呢?如果他脫水情況嚴重,沒食鹽水可以打,會不會有生命危險?」
「不要再罵我了啦,我已經被護理長罵一整個下午。」
「犯這種錯,才罵一整個下午?護理長會不會太客氣啊,你的皮繃緊一點,爸在樓下等你。」
她全身像麻花繩似的扭來扭去,勾住二哥的手,整個人幾乎要巴上去。她噘起嘴,可憐兮兮,「二哥,救我。」
「救你?怎麼救?你沒看見爸那張臉。」
「怎麼辦?爸會打死我的。」
「爸要是真會痛打你,你還能活到現在?放心,脖子縮兩下就過去了,不要爭論、不要辯駁,爸說什麼就是什麼,反正爸最寵你,了不起挨兩下愛的小手。」
可憐,活到二十幾歲,還需要家長用「愛的小手」伺候,她真是越活越回去。
瑀華都不知道要同情她,還是要恨鐵不成鋼。
「你們哪只眼睛看見爸寵我?」
冤枉啊,從小到大,她因為成績不好,不曉得被老爸修理過幾百次,要不是她的細胞恢復能力特強,手心早就變成面龜了,那些沒良心的還到處亂放話,說老爸把她寵成千金大小姐……
這是栽贓啊!要不是她天生神經特粗,早就因為忍受不住家暴,跳樓身亡了好不好。
「爸對你已經夠手下留情,要是我和大哥有種考出你那種分數,早就一碗砒霜讓我們去見閻羅王了。」
他家父親是俗稱的虎爸,他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因為他自己被爺爺打了十幾年,之後順利當上醫生、主任、院長,順利娶得賢妻為他生下二子一女,他的人生若非要用兩個字形容,那兩個字是——成功!
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自省,爺爺是父親的「賢」,因此他堅持把這套教育方法,落實在子女身上。
佩佩心苦臉更苦,巴住二哥的手臂不夠,她乾脆跳上二哥的背,兩條腳勾住他的腰,兩隻小胳膊緊攀瑀華的脖子,撅嘴、裝無辜、撒嬌樣樣來。
「二哥、二哥、二哥……你救我啦,你幫我想辦法啦,你最聰明了,我被打死,你就沒有妹妹了……」她挺起上半身,往瑀華臉上猛親,親得他滿臉口水。
瑀華歎氣,有這種妹妹,他和大哥想交到女朋友,根本不可能。
「你最近和張醫師還有出去吃飯嗎?」張醫師是最新出爐的相親對象。
「沒有。」佩佩盡力了,但她實在無法容忍一個男人話題永遠繞在自己的優秀事跡上頭。
「是他看不上你、還是你看不上他?」他還不清楚自家妹妹,她很懂得如何讓男人退避三舍,她最強的一招是帶男人去逛精品店,然後暗示明示加上表態:男人買精品給女人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
多數男人有種令人髮指的劣根性,他們認為,如果只是想玩玩,散點錢、銀貨兩訖,這種情況是可以接受的,但要是想娶回家當老婆……眾生有志一同,絕不會對敗家女感興趣。
至於佩佩,誰敢拿她當「玩玩」的對象,玩院長的女兒?不介意自毀前程的話,可以試試!
「是他看不上我。」佩佩笑得滿臉痞樣,說這種謊,她不需要打草稿。
「真是這樣的話,你就告訴爸,你心情很糟,想不通自己哪裡做得不好,為什麼相親對象都不喜歡自己,爸爸喜歡懂得自我反省的小孩。
「如果沒這回事,你就猛說對不起,說你那時候很混亂,滿腦子想著下次和張醫師約會時,要怎樣表現。你很清楚,爸有多希望把你嫁給院裡的醫生,知道你為張醫師分心,爸會深感安慰。」
雖然他不認同爸的想法,也認為那些醫生配不上自家妹妹,但在這個家裡,爸的話就是聖旨,他們可以從「順從」和「合作」當中做選擇,沒有第三個選項。
「這樣可以嗎?」佩佩很猶豫,如果爸去跟張醫師對質,知道她「罹患小腦萎縮症」,遺傳給小孩的機率是百分之百……她會不會死得更慘?
「如果你的表情夠真誠的話。」瑀華拍拍妹妹的屁股,說:「快下來吧,爸等得越不耐煩,你就越難逃出生天。」
跳下二哥的背,她磨磨蹭蹭跟在他身後下樓。她一路走、一路低聲問:「大哥在家嗎?」
「做什麼?想托他幫你收屍?放心,對於這種事情,身為哥哥,我很樂意為你服務。」瑀華皮笑肉不笑的說。
佩佩肯定是爸爸的「報應」,爸爸的人生事業太順利,只好生個公主來謀殺自己,偏偏公主可愛到不行,讓人無法真正對她發脾氣,只好任由她一寸一寸來凌遲自己。
磨磨蹭蹭,佩佩終於帶著滿臉委屈站到爸爸跟前,她試著把二哥那套話說一遍,但表情不真誠,口氣擺明了心虛。
鄭鴻霆看著不長進的女兒,滿肚子無奈無處釋放,他痛恨自己的固執,痛恨自已不聽妻子的話。那時太太說:我們兩個都忙,兒子都快照顧不過來了,再生一個誰來帶?還是把孩子拿掉吧。
不知道是哪個不負責任的,說女兒是爸爸前世的小情人,而他不相信這麼優秀的自己,前輩子會沒有情人,為證明自己前輩子的行情夠好,他堅持生下佩佩。
女兒出世時,他那個驕傲囂張啊,下巴都快頂了天。他把整個婦產科育嬰室裡的小嬰兒,從第一床比到最後一床,怎麼都找不到一個比女兒漂亮的,那時他還大言不慚的說:不管是前輩子還是這輩子,我挑老婆、挑情人,眼光都是無與倫比的好。
這份驕傲只維持到佩佩六歲以前。
這輩子他沒有對自己失望過,直到佩佩上國小,他終於明白挫折是什麼。基因造人,是不是故意讓人帶點缺陷,所以女兒夠可愛、夠美麗、夠善良,卻也夠笨。
她的考試成績永遠在及格邊緣掙扎,她無心惹出來的事,永遠要他出面道歉,她學什麼都慢,唯有一雙手還算靈巧,做出來的紙雕有模有樣。
可是能相信嗎?她學打針,陣亡的豬皮不算,他和兒子老婆手臂的針孔也不計其數,好不容易,她終於能把針扎進正確的地方了,現在卻……卻給病人打錯藥?
冤孽啊!他終於確定前輩子自己的死因了,他是被「小情人」給活活氣死的。
「你這是在抗議嗎?抗議我讓你讀護理系、讓你進醫院當護士?抗議我對你太好,給的薪水太高?抗議我每次看見護理長,都要低頭賠笑?這次竟然給病人打錯藥?!
「要不是你的身份是院長女兒,你以為病人不會告到法院?你這種迷糊性格,哪個男人受得了你?哪天把洗衣粉當成奶粉泡給孩子吃……
「你的腦子是豆腐渣做的嗎?你沒有思考力至少有記憶力吧,打錯藥,你居然能做出這種事?你是護士還是劊子手……」
她已經在醫院被罵了一整個下午,她懷著滿肚子恐懼等待東窗事發,還得強忍下腹傳來的一陣一陣疼痛……咬牙、隱忍,她拚命忍受大姨媽的施虐,努力把頭壓低,表現出自己的深刻反省。
腳好酸、肚子好痛,她祈禱這一切快點過去。
沒想到爸爸在叨念半小時之後,居然說:「瑀華,去拿家法,你、你去祖宗牌位面前跪著!」
這句話點燃佩佩的怒火,她爆炸了!
都念那麼久了還要罰跪挨打?那乾脆一開始就劈里啪啦亂打一陣,然後放過她。
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一個跺腳,她失去理智地對爸爸吼叫:「你以為我喜歡當護士嗎?錯!我一點都不喜歡,我討厭幫人家打針,討厭幫人家抽血,我討厭抽痰、分藥,討厭看病人無助的雙眼,因為爸爸的要求、爸爸的期待,我只能選填護理系。我不能做自己喜歡的事,每天都在重複最痛恨的工作,現在我不過是鬆懈一點點,你們就這樣罵人,太過分!」
什麼話?這種事是可以鬆懈的嗎?人命關天啊!
「鄭瑀佩,有膽再把話說一遍。」鄭鴻霆沒受過這樣的衝擊,他可以感覺自己的血管在強力收縮,血壓數值正在狂飆。
「我有膽,所以我拒絕,我再也不要配合爸爸了,請爸爸不要再支配我,我已經成年,要過自己的生活、要安排自己的人生!」一陣瘋狂的亂吼亂叫之後,她甩頭往門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