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者自顧自說完,從懷裡摸出一面約莫手掌大的銅鏡,鏡子感覺是很古老的物件,老道人一手持著,另一手置在嘴中咬破其中一指,以行雲流水之勢將指尖滲出的血畫在鏡面上,畫出一道收妖符。
「敕!如令清淨,大敕!」老道人手持銅鏡,雙臂置在額間,手指向上迅速結印,腳在原地用力地一踏再踏,借天公與地母之力,收妖!
黑色氣流猶如霧氣,從那三名惡人頭頂蒸騰般冒出,一縷接著一縷徐徐飛去,被收進以血畫符的古銅鏡中。
再去看桑老太、粗漢和媳婦大娘三人,三具軀體橫在地上,鮮血依舊淋漓,是死是活,像也沒誰在意。
這一邊,將妖鎖進鏡中,再收鏡入懷,老道人沉沉吐出口氣,歎道——
「這三人是廢了,雖是妖靈作祟,附在人的身軀上為非作歹,但若非自個兒的心性偏離正道,給了妖邪霸佔的機會,想來也不致如此。所以啊,修仙或成魔皆在本心,將真元本心踩穩了,即便偏到海角天涯還是不離正道。」
老道人的話有些一語雙關,南明烈不接話,沉肩墜肘從容而立。
最後卻是老道人自個兒忍不住,竟涎著臉蹭近過來。
「如何?不相干的人全打發了,閣下那些藏酒能不能拿出來分分?」
南明烈靜望對方好一會兒,似作打量,終才進到馬車內。待躍出時,手中已多出兩大罈酒。
老道人見狀,倒三角眼瞬間發亮,眉毛和鬍鬚都歡喜到飛翹起來似。
他迅捷接過其中一隻酒罈,一屁股坐地,根本不管一旁還橫著三個生死未明的「不相干」的人,他拍破紅土泥封,酒香噴沖,眼淚也跟著噴出。
咕嚕咕嚕大飲一口,徐徐讓酒汁順喉而落,心燙胃暖,肝腸無比歡快。
「這是……竟是……道地的『春遇滴』啊,非十年不能釀成,老道今生至此也才飲過小半壺,沒想到……沒想到懷裡抱著滿滿一大壇,嗚……」太感動啊!
啪!另一罈酒的泥封亦被拍破。
老道兩眼發直了,頓了頓,腦袋僵直地轉向南明烈,死死瞪著……他手中的酒罈。
小心翼翼將「春遇滴」擱在一旁,老道出手如電,搶到南明烈手中那罈酒也不急著喝,而是把臉埋進罈子裡拚命吸氣——吸氣——再吸氣——
「是……是『聞三生』啊!嗚嗚嗚,咱就年輕時聞過那麼一次,都覺這輩子活得值了,沒想到還能再與此酒相逢,嗚嗚嗚,什麼朝聞道、夕死可矣,老道我抱酒在懷,嗅個三口,立刻沒命都覺圓,滿了。」老道真的哭了。
「他山道人若真沒命,那本王的那些藏酒可就無誰可贈、無酒友共飲了。」
南明烈淡然出聲,舉起長指細細扳數。「什麼『國士無雙』、『蜜蜜逢』、『燕子歸』、『一犁春雨』、『不過五』……太多太多,本王一時也難記住,他山道人若得閒,倒可去本王私藏的窖庫裡一遊。」
那一個個道出的酒名,道得老道人感動的淚水又落一波。
「天南王朝的烈親王爺,您真有心了。」
「本王曾聽說過,有心之人自是有緣之人,卻不知跟道長結這個緣,是善緣抑或孽緣?」
老道人寶貝地拍拍酒罈,呵呵笑——
「烈親王爺可把老道那個不成材的徒兒嚇得不輕,習了二十多年的凌虛太陰術一直沒大進展,還得靠一隻山參精作橋搭線才勉強行得通,竟一夕之間突飛猛進,全是被王爺逼出來的能耐啊……他那日進到凌虛傳音過來,說王爺西行尋至,若老道這當師父的解決不了王爺的事,那得想想怎麼除魔嘍。」且還可能是他這輩子所見,能與力最為強大的大魔。
至於「除魔」是要除哪只「魔」,不言而喻了。
南明烈表情淡淡。「所以道長的意思是?」他的想望,老道人能幫?
他山道人笑道:「咱們還是結個善緣吧。王爺以為如何?」
「如此,有勞道長了。」
「呵呵,好說好說。」
「老道看在王爺藏了一堆名酒的分兒上……呃,是看在王爺再偏毫釐便要入魔,屆時收拾起來更累……呃,不是不是,是看在王爺情深似海、滿腔柔情的分兒上,才決心結此善緣。按理道來,我那徒兒沒說錯,王爺心愛的女子確實已死,然,你以離火靈氣保她屍身不腐,一路來此,也算種因得果,若硬不肯按理來走,蠻橫到底,許是能得一線生機。」
他山道人作法,用老道人持咒的鮮血,再藉他的離火靈氣畫出無數道生死符,生死符落下的方位形成氣場,送他的神識穿過凌虛夢境,再穿過無間靈寂,最後去到幽冥之地。
「僅有一炷香時間,王爺得抓緊啊。威脅利誘哄騙什麼的,若手段使盡,人家姑娘家還死活不肯出來,王爺使蠻力也得把她拽出來、拖出來、搶出來!」
「……呃,不是甘心跟隨出來的,魂魄自然是會有所損傷,但總比什麼都沒帶出來要強,若什麼都沒有,就真的什麼都沒了,即便王爺拿出更多美酒來砸老道,老道一樣沒轍。總之,幽冥無盡,魂魄游離,未渡彼岸之前,魂魄會在他們熟悉的地方徘徊。去那樣的地方找,必得見。」
他閉眼凝神,想著那丫頭會在何處。
待張開鳳目,他看到她坐在小河灣畔那方岩石平台上,闊葉長草與水蘆葦在傍晚徐風中搖曳,發出沙沙輕響。
內心激切暴湧,幾難抑制,令他袖中雙手握緊再放鬆、放鬆再握緊,連做好幾次才覺氣息終能持穩些。
從容躍上岩石平台與她並肩而坐,大掌摸摸她的後腦勺。
埋在雙膝間的臉蛋緩緩抬起,神情有些恍惚,瞅著他好一會兒才認出。
「是師父……」
南明烈微微勾唇。「是啊,是我。跟本王回去了。」欲拉她起身,可她仍抱著雙膝不動,眸子瞬也不瞬地定定望他。
「師父遠行去西邊了,可是阿霖在東邊,離得很遠很遠……要回去哪裡呢?」
她眉心微蹙了蹙,很努力在想,卻也很困惑似。「好像沒有家……巫苗的聚落沒有了,好多人不在了,京畿顧家不是家……我跟師父有一個家……」
南明烈鳳目一亮。「對,所以該回去了。」
她仍舊不動,臉蛋又埋回膝間,聲音聽起來悶悶的——
「不能回去,也、也沒有家了,師父他見到我會不舒服,他總是一直忍一直忍,什麼都不說,我就傻乎乎的什麼都沒瞧出來,害他忍得很痛……
「師父心裡有事,阿霖幫不上忙,師父很痛,我沒辦法保護他,像再怎麼努力也幫不上。師父心裡那一關要靠他自個兒才能打通,可能……可能到那時他就會好,會放下許多事,又會變回那個很喜歡很喜歡我的師父,但我好像等不到了……我、我為什麼等不到……」
她自言自語著,腦袋瓜再次抬起,似記起什麼,幽幽低喃——
「是啊,等不到了,我已經……已經死掉了呀。」
南明烈感覺面頰一痛,像被狠狠甩上兩巴掌,火能在血脈內洶湧奔騰,大有一把火將幽冥燒成灰燼的渴望。
「你沒死。」他沉聲道,兩手按住她的肩頭,將她轉向自己。
「……師父?」她思緒似無法連接,忘記他從適才就在她身邊。
「還想遊蕩至何時?跟本王回去!」他口氣突然發狠。
「可是我、我不在了,我記得在海裡漂啊漂的,不大痛,可血一直流,然後……然後……師父——」她突然驚呼一聲,眸子瞠圓。「師父在這裡幹什麼?這裡是死掉的人才能來的地方,沒你的地兒,快走!你快走!」
嚷著,她使勁扳開他的手,用力推人。「你快走!」
俊龐鐵青,他深吸一口氣,勾唇冷笑——
「本王若走,過來這兒陪你的會是翼隊所有成員,你最愛跟他們混不是嗎?還有黛月和緋音,本王讓她們倆也過來,連東海望衡那幾位老漁夫和老匠人們,全都送過來你這裡,你以為如何?」
她表情楞怔,吶吶出聲。「他們活得好好的,來……來這兒幹什麼?」
「本王將他們都殺了,給你陪葬。」一頓。「連那頭叫作黑子的虎鯨,本王也一併送來,不會放過。」
「師父為什麼要這樣?!」
「你讓本王不痛快,本王也不會任你痛快。想死,有那麼容易嗎?」
「我哪有想死?哪有?」她只是沒法子繼續活著,才沒有想死!
師父真的很可惡!
她皺皺臉蛋,憋不住了,突然「哇」地一聲哭出來,邊哭邊嚷——
「什麼都要師父痛快!什麼都要你說的才算!你說見著我不痛快,那我走掉了呀,走掉了還不成嗎?你來這裡幹什麼?要你快走,你又說我讓你不痛快,你這人怎麼這樣?怎麼這樣嘛……嗚嗚……」哭著哭著,頭又埋進拱高的雙膝裡,聲音變得模模糊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