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他用計謀使心眼的時候,未曾感到心虛過,可近來每每直視她的眼都會讓他下意識的撇開視線。
是他陷自己於這種左右兩難的困境中啊!
兩個人同樣滿腹心思,好不容易來到飯廳,水明月先讓她踏過門檻後,才撩起袍子跨過去,桌上早已擱著甜湯,先讓余美人開胃。
見她坐下後也沒動箸,水明月端起碗,舀了一匙甜湯遞到她嘴邊,「多少吃一點。」
事實上他也沒胃口。
「夫君。」聽話的喝了一口,她突然問:「點妝宴上,可以請你幫我展示余家的茶葉嗎?」
水明月絕美的臉上沒有太大的情緒波動,但手邊的動作明顯停頓了片刻。
余美人燦亮的眼兒注視著他停頓的手,隨即笑言:「我只是打個趣兒,夫君別當真。」
她怎麼可能是在打趣開玩笑,若非真的很煩惱,她不可能會去求人。
當然她亦清楚雖然嫁進了艷府水家,但兩家的生意基本上還是劃分的清楚,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就算有往來,也是銀貨兩訖,互不相欠,其餘的並沒有太密集的來往。
如今要不是她實在想不出應對的辦法,否則她決計不會把主意動到他的點妝宴上。
「茶莊出事了?」水明月明知故問,半點心虛不安都沒有顯露出來。
一提到茶莊,余美人抿緊了唇,柔美的臉上重新覆蓋一層陰影,點了下頭,「嗯。」
斂下眸心的精光,他又問:「很麻煩?」
「……嗯。」猶豫了一會兒,她又點頭。
「是……」水明月話還未落,葛京匆匆來報,說是有要緊事要請他回艷城一趟。
余美人更沉默了。
但他並沒有匆忙的離開,仍然慢慢用膳,不忘盯著她吃下廚子特地替她烹煮的補身膳食。
「夫君不趕緊去嗎?」兩人都有要背負的家業,有時難免忙碌了些,彼此倒也都能體諒。
「不急,用完膳再去即可。」什麼事也比不上她。
打她有身孕起,他學會的不只是放慢腳步等待她,連同好多事情都可以等,只要是為了她,也只能是為了她。
余美人嫣然一笑,笑容一掃持續了好些日子的陰霾,甜美得醉人。
瞧見她的笑靨,水明月有一瞬間心軟,幾乎想停止對余家茶莊的打擊行動,但隨即心一凜,收起婦人之慈,告誡自己不得心軟。
為了順理成章的接收余家茶莊,他耗費的心力和投資在劉家茶莊上頭的銀兩可不少,當然不能說收手就收手,否則先前做的努力全付諸東流,也是一筆不小的損失。
他可不是那種以肥了他人田產當善事,自己卻毫無利益可收的傻愣子,他要的東西,一定得得到手。
「既然夫君有要事,我就不上艷城了。」她決定再到分號鋪子去走一趟,至少要安撫各分號掌櫃的心,不能讓營收減少的事挫了自家人的士氣。
「你要出府?」水明月滿意的看她吃下該吃的膳食,隨後問。
不想讓他多操心,余美人難得對他說了小謊,「沒有,晚點我想午睡。」
「嗯,多休息,肚子裡的孩子才會健康。」他伸手撫上她的腹部,感受著那隆起的美好線條。
在那裡暫時住著一個小生命,是他與她共同孕育的小生命,隨著時間的推進,慢慢成長,每當他將手放上她的腹部,都會感覺到無比的驕傲——即將成為爹的成就感,只要一想到再過不久孩子即將出世,那種期待總會讓他暫時忘了商場上的詭譎與紛爭。
他還記得第一次感覺到胎動之時,她紅了眼眶,他雖然抱著她不吭一聲,但心裡也是開心的,那曰他們共同分享的喜悅,到現在他還能回憶得清清楚楚。
「孩子還沒出世已經一堆人忙著寵,葛叔帶頭,天天有人問我需要什麼,就連小孩子的新衣都有人替我做好了,你說孩子怎麼可能會不健康?」余美人笑著道,纖細的手掌交握覆在他的手背上,跟他一塊感受腹中胎兒的動靜。
「不論是男是女都會是咱們水家的寶貝。」這是水家第一個孩子,誰會不疼?
「到時候肯定會被寵壞了。」她笑著直搖螓首,神情倒沒有太多的反對。
閃著高深莫測光芒的丹鳳眸顱了她一眼,水明月道:「值得。」
他的話使她笑瞇了眼,完全忘了心裡頭煩惱的事情,全心全意只在乎著未出世的孩子。
如果,可以一直窩在他懷裡什麼都不用想,不需操煩的話,那該有多好?
水明月輕輕地放開她,準備離去,她下意識的揪著他的衣袖,不願讓他離去。
「怎麼了?」未曾見她有這種撒嬌的舉止,他問。
「不。沒事。」嘴上這麼說,她卻能感覺到自己的指梢有著猶豫遲疑,無法乾脆的放開他。
自有身孕後,原本就心思纖細的她,變得更敏感,且容易感傷,夫妻倆平時相處的時間少是婚後便時常有的事,可如今她會覺得寂寞。
緊盯著自己鬆不開的手,她瞭解就算不放開也不行,早晚他都是要走,雖然如此,她還是想多留他一會兒,即使只是眨眼的工夫都好。
水明月從她的臉上瞧見了無助,於是他又坐回椅子上,重新將她攬回懷中,縱容她少見的任性。
鼻頭有些泛酸全起於他的溫柔,即使不說,他也看出了她埋在心底的渴望。
余美人輕輕靠在他的胸膛,此生能嫁予他,足夠了。
入秋,在這繁華富麗的長安京不見蒼然蕭瑟,仍然如往常一般的熱鬧。今年天公作美,沒有水災或旱災,雨水充沛,陽光普照,是個收穫豐碩的季節,人人臉上都掛著滿意的笑顏。
當然幾家歡樂幾家愁。
余美人剛從自家鋪子走出來,臉上濃濃的愁意散不去。上馬車時還因不經心踩空,要不是杏梅跟在旁邊扶了她一把,肯定摔得不輕。
「少夫人,接下來要上哪兒?」
馬車靜止在原地,因為余美人還未下令。
茫茫然的,她連自己怎麼上馬車的都不清楚,又怎麼會知壬要往哪去。
「就……艷城吧。」恍惚中,她想起午膳時水明月要她上艷城的話,於是拿了決定。
她現在只想見到他,躲到他的庇護下暫時休憩一雙拍動得倦累的翅膀。
說起來余家茶莊其他分號都沒問題,就屬長安京的分號生意一路慘淡,制止碧螺春的銷路也沒用,強勢收購的敵人像是早有預謀,每次都派不同的夥計來購買,有時候是一小部分,有吋候數量眾多。總之,余家的碧螺春最後還是會落到劉家茶莊手裡,改了包裝印上劉家的標記去賣。
「到底是誰在從中作梗?」視線透過簾幕看向外頭,沒有凝聚焦點,余美人邊想事情邊喃喃自問。
接連幾個月,杏梅早已習慣主子擰眉發愣自言自語的行徑,索性不再開口詢問任何事情,只是照著水明月的吩咐,看好她的安全最重要。
車輪壓過石板道路,不疾不徐的奔向艷城,車外的景象余美人都看在眼裡,卻也不是真的看進了心底,就連到了目的地,都要杏梅提醒她。
踩著車伕拿出的踏腳凳下馬車,然後杏梅扶著她進了艷城大門,一如往常人滿為患的景象,讓她不禁停下腳步凝視著。
此景,不知多久未曾在余家茶莊見過了。以前生意很好的時候,她還想過不需要如此操累,只要大伙都能圖個溫飽,余家茶莊遍佈各地的夥計有飯吃便行;如今她才知道,有那種想法是非常奢侈的。
情況再這麼拖下去,父親那邊肯定會有動作,如果讓父親出面,只會讓情況更糟,外人對她這個當家的處事能力必定存疑。到時該如何穩定局勢?
「唉……」聲聲歎,卻喚不回余家以前的大勢。
「少夫人,不進去嗎?」停在門口太久,杏梅認為這兒人太多,可能會撞傷她,遂開口問。
「嗯。」四下尋望未見著總管惠舜禾,余美人也不在意,一路暢通無阻的往皓月樓走去。
皓月樓內沒有半點聲響,也不見人影,斥退了杏梅,她揀了一旁的貴妃椅坐下,倚著窗半聲不吭地等著水明月。
沒盼到他的身影,倒是一名小廝匆匆忙忙地跑了進來,手裡還扛著一大袋東西。
「少爺、少爺!小的買到了!」
貴妃椅前有一道屏風遮著,是以小廝看不見坐在裡頭的是何人.僅能隱約看見有個人影,且誤會了那個人影是水明月。
「我……」余美人正想出聲否認,小廝的聲音比她更快一步。
「少爺,這些碧螺春該放在哪裡?」
碧螺春?
尋常她聽到這話並不會特別在意,可如今事態嚴重,提起碧螺春都會讓她起疑,而她心底確實立刻升起一股異樣的預感。
非常不好的預感。
「少爺?」沒得到回答,小廝又喚了聲,「小的先將這些碧螺春放在這兒,行嗎?」
喉頭像鯁了根魚刺,她知道自己該出聲否認身份,卻無法開口,過了好一會兒,她聽見自己沉著的應了聲,「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