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審視鍾凌的同時,鍾凌也在觀察對方。
這位周大人三十幾歲人,長相溫雅斯文,深邃的雙眸裡飽含智慧,難怪在未來的若干年裡他的官運亨通,一路成為三品大員。
在鍾子芳原主的記憶裡,他除了是個縣太爺之外,還教了兩個學生,一個叫徐伍輝,一個叫賀澧。
徐伍輝早在幾年前已經考上秀才,明年將參加秋闈,他不但會通過鄉試,還拿了第一名成為解元,一時間聲名大噪。
緊接後年春闈,他通過會試、殿試,成為探花郎,深得皇帝和皇子倚重,短短幾年官越做越大,在鍾子芳死前,他已經當上禮部侍郎,依這種速度下去,將來定會入閣拜相。
徐伍輝長得相當好,眉清目朗、神采飛揚,一臉陽光似的笑臉,教人看著便心神蕩漾,雖然他的個子不高,但男人嘛,在沒有偶像男星的世界裡,有能耐遠遠比有身高重要,重點是他性情穩重,脾氣親和,在尚未發達之前和鍾子芳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青梅竹馬,郎有情、妹有意,在鍾明尚未離世時,兩家的長輩有意思促成小兒女的婚事。
可惜她陸續父死、母喪,孤兒寡母已經夠慘,弄到後來還成為孤姐幼弟,這樣的情況下就算鍾子芳再溫良能幹,都不會有人想攤上這個克父克母的女子,更何況徐伍輝還有一對勢利的長輩,怎麼肯讓大有前途的兒子娶個沒有娘家的女人?
因此在鍾明辦喪事期間,徐家大娘過來幫手時,便話裡話外暗示盧氏,當初兩家的口頭約定作罷。
盧氏是個懂事慧穎的,她明白得很,婚事不能強求,否則就算夫婿前程再好,女兒嫁過去也不會幸福。
至於賀澧,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年紀約莫二十初頭,七、八年前他和父母遷居到秀水村,搬來後蓋了間大宅子,又置下近百畝地租給村民耕作,這份家當在村子裡算得上頭一份,後來他父親不知何故離開,再沒有回來。
賀澧不太和村人打交道,而村人對他多數懷有幾分敬畏,因為他身材壯碩、濃眉大眼、長相嚴肅,還留著一把大鬍子,若不是瘸了腿,大家都覺得他是個大將軍,提著一把大刀、橫掃千軍萬馬的那種。
鍾凌沒記錯的話,前世的賀大娘將會在今年底向盧氏探口風,想促成鍾子芳和賀澧的婚事,但鍾子芳害怕看起來兇惡的賀澧,哭死哭活的怎麼都不願意嫁到賀家。
也是,好好一個人幹麼把自己弄得像藍鬍子,鍾子芳當然會害怕自己變成人家的糧食。
後來此事作罷,隔年鍾子芳喪母,再隔年弟亡,在鍾子芳進京時,賀澧過世的消息傳到她耳裡,賀大娘哭倒在大雨中……
所以這輩子,賀大娘還會來向母親提婚事嗎?
回神,鍾凌向周玉通盈盈一拜,道:「民女鍾子芳問大人安。」
周玉通喜歡她的態度,不卑不亢,好像在她跟前的不是官老爺,只是個普通長輩。可以這般自若、不容易啊!他莞爾道:「今兒個的案子多虧你了。」
「大人客氣,就算沒有民女出頭,大人也能將案情審出真相大白,只是……民女不得不出這個頭。」
「不得不?」顯擺還有理兒了?周玉通勾起嘴角。
「是,子芳不過是個小丫頭,大人日理萬機,哪有餘暇聽民女說話,若非是李健開口,要鄉親為他作證,民女怎能得此機會站到大人跟前?」
周玉通詫異,他想過她定然有求於自己,還猜著她會如何迂迴,慢慢透露出所求之事,沒想到她竟會大方坦白自己的心思。
「你找本官有事?」
「是。爹爹過世之前曾經聽聞風聲,周大人要在秀水村裡買地。我爹於月前亡故,娘身子虛弱,弟弟年幼,再加上爹爹的喪事……銀子像水般流出去,可是娘的病情不能延宕,若非別無他法,民女也不願將田地出賣……」
說完,她從懷裡拿出地契,放在桌面上。
「此事我已托給當地里正,你直接把地契交給裡正就可以了。」
她搖頭,遲疑道:「周大人是寬厚人,上等田一畝以十兩收購,中等田七兩,下等田三兩,但裡正上等田只願用六兩成交、中等田四兩、下等田更是只有一兩銀子,這筆錢於旁人或許不算什麼,但對民女一家卻是救命銀錢,必須精打細算。」
周玉通聞言色變。他沒想到張裡正居然從中收取這麼大的回扣,那麼這上千畝地張羅下來,他可不是成了富翁?
「你怎麼知道這事?」他凝聲問道。
鍾凌緊咬下唇,猶豫半晌,回道:「不瞞周大人,秀水村的張裡正是民女大伯母的兄長,他與大伯母謀議此事時恰巧被民女聽到。
「也許周大人不相信民女所言,但此事並不難求證,秀水村已經有幾戶人家將田地賣給里正,只要稍作打聽,便能知道此事是真是偽。
「父親過世,母親捨不得父親心血,遲遲不願賣地,為此事曾與大伯母幾度爭執,大伯母甚至想帶著一家子強行住進我家,民女心知,孤兒寡母如何能鬥得過大伯母和里正,方才勸母親賣地,匹夫無罪,懷璧其罪,沒了田地可爭,或許大伯母再不會再四處生事。」
周玉通一雙濃眉皺起。不過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小裡正也能魚肉鄉民,天底下的官怎能不貪?
「你大伯父知不知道此事?」
「大伯父不知,他還一心想著幫我們耕作農事。」
「既是如此,為什麼不將此事告訴你大伯父?難道他還能讓你家吃虧?」
「此事尚未成定局,民女所講的每一句都可以被斥為謊言,民女畢竟年稚,說的話有幾個人能夠相信?再者,大伯母再壞終究是大伯父的結髮妻子,民女總不能鬧得大伯父家宅不寧,再三思忖,唯有將此事先悄悄解決了,待大伯母知道田地已經不在時,就算要鬧也掀不起風波。
「三來,費心算計必因有利可圖,我已與母親商議,過段時間給大伯父、二伯父透個風,就說爹爹早已將田地抵押,收得一筆錢財準備出外做生意,卻沒想到爹爹意外身亡,過世時身上的銀票竟不翼而飛。只要我們母子身無橫財,伯母們自然不會時刻盯著我們家裡。」
周玉通聽著她的話,心底暗驚,她是個心思縝密、性情純善的,自家大伯母這般對待,她居然還為對方考慮周全,且處處全算計到了,沒有人能想到一個小丫頭敢直接把田地賣給縣太爺,地契不在,親戚自然相信抵押之事,此後,誰還會把多餘心思用在孤兒寡母身上?
灼灼目光落在她身上,他很難相信,如此年幼的丫頭怎能想得這般通透,且一出口字字句句皆條理?
鍾凌說完話便微低下頭,半晌不出聲,無限的委屈在臉上張揚,周玉通靜靜看著她,輕搖頭,如果是個男孩就好了。
「丫頭,你有多少田地要賣?」
他同意了!鍾凌抬起頭,滿臉喜悅。
第四章 費玉清你害人不淺(1)
揣著預計中的八十五兩銀子從衙門裡出來,鍾凌滿臉喜氣,走起路來,耳邊春風一陣陣吹拂,她大大吸口氣,把肺葉給漲得飽飽的再用力吐掉。
唉,裝模作樣扮端莊還真累,她本性就是個痞子啊!不過端莊有好處可拿的話,偶爾裝幾下還是可以接受的啦。
周大人慷慨,想湊個整數給她,但她心底暗自盤算了下,決定不貪那五兩銀子,以後需要依靠周大人的地方還多得是,與其要那五兩銀子,不如留給人家一個好印象。
男人嘛,誰不喜歡濟弱扶傾、助人危急?何況一個愛護名聲、喜歡當善人的縣太爺。
因此鍾凌滿臉正氣地回道:「爹爹在世時曾教導民女,為人處世不可貪心,民女只拿自己該得的。」
然後不意外地,她在他眼底找到兩分欣賞。
賣地之事進行順利,鍾凌回到藥鋪,她與母親、弟弟約好在這裡碰頭。
走進藥鋪逛兩圈,沒看見人,她臉上浮起疑問,又走出藥鋪四下張望,一名藥僮發現她探頭探腦的不知道在找什麼,朝她走來,問:「小姑娘,你是不是在找一位大嬸和小弟弟?」
「小哥看見他們了嗎?」鍾凌連連點頭,笑臉問道。
「是,小姑娘,你往左邊走,細數第二條巷子拐進去,有輛馬車停在那裡,大嬸和小弟弟在馬車上等你。」
馬車?來的路上,娘打死也不肯花錢僱馬車,這會兒怎麼肯了?難道是她的病情嚴重,大夫醫囑的?可也不差這一時片刻的呀,還是有人知道她從縣衙出來,身懷巨款,企圖拐她上馬車行搶奪之事?
又或者是……不會吧,想搶奪王忠鋪子的許開,氣恨她這個半路殺出來的程咬金,挾怨報復?
如果是娘叫的馬車,為什麼不直接停在藥鋪門口,難道路邊有劃紅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