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淚珠子像是會灼人似的,燒了他的心,他慌亂了手腳,急著用衣袖拭去她的淚。
「你怎麼了?別哭啊,我只是來向你道別。」他不會安慰人,幾句話說得坑坑疤疤,男女授受不親的,可他沒辦法阻止自己的手捧上她的臉頰,一下一下重複為她拭淚。
「別哭,我會給你寫信,我叮囑過桑子幾個了,他們會把牛捨的事處理好,半點不需要你擔心。我跟周大人提過,他說會關照你。對了,房子留給你,我那田地也留給你,如果你想擴建牛捨,不必擔心土地……」
他說了一大堆,全是對她的安排,像是怕她擔心他離去後她會失去照應,可她怕的不是這個啊,她的事他都安排好了,那他呢?他怎麼辦?
明年六月……她要怎麼告訴他,他會死?她要怎麼對他說,你留下來吧,天底下沒有那麼多的豐功偉業值得用命去闖?
耍賴有用嗎?哭鬧有用嗎?如果有用,她不介意丟臉一回。
她半句話不說,只是衝著他哭,哭得他心亂、哭得他無措,哭得他不知道怎麼說話。
「你講講話,別光是哭,我不知道你要什麼?」比起她的眼淚,千軍萬馬大概還好應對一些。
「你呢?那你呢?」
鍾凌開口了,說的卻是讓人一頭霧水的五個字,任賀澧再聰明也猜不出要怎麼解釋。
她是在怪他,這陣子很少出現嗎?可他不能老實對她說,欽差大人來查金日昌賭坊的底,查到他這個冪後老闆,他必須隨對方回京。
他不能說自己即將要做的事,是掀起朝堂的狂風巨浪,在未來的一、兩年內,京城裡將因為自己這號人物而動盪。
不能說的話太多,但他能夠阻止她的淚水。
賀澧勾起她的下巴,他擰起嚴肅的雙眉,怒道:「不許再哭了!把話說清楚!」
可他不能說清楚,她又如何能夠?
說她有靈異體質,能預知明年的事嗎?還是說她有通天眼,看得出來他明年會死?
一陣混亂,她隨口胡說:「你把我的事都弄好了,那你呢?你怎麼辦?」
亂七八糟的胡話,但這回賀澧聽懂了,原來是擔心他啊,微微一笑,連他的大鬍子都溫柔起來。
「我沒有怎麼辦,我會好好的,男人總是要遊走四方、建功立業,不能關在這個小地方。」他試著用溫暖的口吻哄她,當她是三歲小孩似的。
鍾凌惱火了,一把推開他,指著他的鼻子怒道:「你騙我!你是要跟那個很危險的貴公子走吧?有沒有聽過蛇鼠一窩?和毒蛇在一起就算不被他的毒牙啃,也會受他朋友的毒牙波及、受他敵人的毒爪攻擊。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你怎麼明知道那堵牆會倒,卻偏要往那牆下站?天底下安全的地方那麼多,你何必與危牆為伍?別告訴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好端端的你要虎子做什麼?虎鞭還沒長齊、虎皮太小張、虎膽不夠泡酒、虎肉沒幾兩,知不知道吃青菜才會長命百歲,沒事別去虎穴挖寶……」
哇啦哇啦,她講一大串,講得飛快,亂得她自己也整理不出邏輯,但她很確定自己的目的——她要阻止他和貴氣男離開。
她不知道,自己這番話全數落在屋頂上揭瓦偷看的那位貴氣男耳裡,激得他差點兒從屋頂上跳下來抓住她痛責一番。
蛇鼠一窩,她這是在罵他嗎?
鬼話!沒見識的女人!男人怎麼可以庸庸碌碌過一生?不創下一番事業名留青史,怎麼對得起自己、對得起高堂雙親?
上官肇陽深刻懷疑,這丫頭是賣糖還是賣毒的,怎麼嘴巴不甜還毒得厲害。
賀澧歎氣,雖然她胡扯一通,他卻能組織並理解她的心意,她不瞭解上官肇陽的身份,卻清楚這人將給他帶來危險,她這是在擔心他的安全吶。
確實,此行並非坦途,危險必定相隨,但人生有許多事是避不開的,他必須正面迎上,否則日後將會憾恨,他不想給自己這種機會。
「你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錯,你會出事!」話脫口而出,她想阻止自己已經來不及。
很白癡?對!但如果能夠因為自己的白癡而改變他的既定命運,那麼就白癡一次、兩次、三次、無數次吧!
「你為什麼這樣說?」濃眉打結,難道她也知道……
「我夢見了,我夢見你在道貞二十一年六月死了,我夢見賀大娘放聲大哭,哭倒在泥濘地裡,我夢見你消失了,再也再也不回來了!」借口爛透了,但她想不出其他借口。「賀大哥,你不要離開好嗎?你留下來,安安穩穩地過日子,反正聖人沒咱們的分兒,也別妄想去當偉人,平平安安、順順遂遂過完一輩子不好嗎?
「都說富貴險中求,可誰知道,沒了命富貴滔天又有什麼用?賀大哥,你是好人,我希望你長命百歲,我希望我們能當一輩子的好朋友。」
「阿芳……」
賀澧不再客氣而疏離地喊她鍾姑娘了,實實在在的一句「阿芳」,那是他心中,自己與她的距離。
她不理他的叫喚,緊緊拽住他的衣袖,蠻橫而無理地要求,「不要走,我不想這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我不想要和你永別,我不是貪圖賀大哥給我的幫助,不是想賴著賀大哥繼續讓我依靠,我只是想以後能夠、繼續、每天、見著你。」
要不是他的性情太堅強,他會讓她這幾句話逼出熱淚盈眶。
要不是他太理智,記著還有一個徐伍輝,他幾乎想將她抱在懷裡,認真叮囑她一聲,「等我回來,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能夠、繼續、每天、見著我』。」
可是他既堅強又理智,所以在沉默片刻後,他凝聲道:「你不必擔心我母親,我安排了人照顧她,不久之後我會接她進京,田契、房契還有桑子幾個人的身契都在這裡。」他從懷裡拿出一個小匣子,放在桌面上。
鍾凌不敢置信,凝眉望著他,她說了那麼多,他竟連半句都沒聽進去?還是要交代、還是要進京、還是要和那個貴氣男一起去拚命?
「在我母親還在秀水村時,賀家宅子先讓她住了,等她離開,你再派人去收拾。不必擔心會麻煩周大人,有任何需要就去找他,他會為你出頭。
「阿靜這次考試,你也不必想太多,他是個上進的孩子,定會金榜題名,與其擔心他會不會考上院試,倒不如操心他會不會少年心性,驕奢了性情。
「你大伯父那裡,有空就去打聲招呼、走走親戚;再不耐煩徐大娘,表面功夫還是要做,你不擅針線,但好在有銀子,買兩疋布、送點紙墨都好。
「至於鍾家二房,你少沾惹,但路上碰見也彆扭頭就走,面子這東西最沒用、也最好用,給他一點面子,日後出了什麼事,旁人不至於往你身上說嘴……」
瑣瑣碎碎的,不擅言語的他說了一大篇,讓她更加錯覺他在交代遺言,害得她淚水一顆顆一串串,漸漸流成河。
鍾凌怒極,一把摀住他的嘴,急道:「你是顧左右而言他,還是智缺腦殘?我不擔心阿靜,他才九歲,考不考得上秀才都沒關係;我不擔心你的房子田地,我有雙手,需要錢會自己賺;有四哥哥在,不管怎樣,大房都會和我們串成一氣;錢都不在自己兜裡,二房還能對我們怎樣?至於徐大娘,她怎麼看我都無所謂,反正日久見人心,就算不喜歡我也沒關係,我嫁的人是徐大哥不是她。你別跟我嘮叨那個,我擔心的是你、賀澧!聽懂了嗎?笨蛋賀澧!」
最後那兩個字,她是怒吼出來的,一通罵完,鍾凌恨鐵不成鋼似的望向他,而屋頂上那個被她恨到咬牙的貴氣男差點兒摔下來。
賀澧被她一吼,所有話全講不出來了,愣愣地望住她,看著她淚流滿面,又是無措、又是心疼,什麼事都做不了,只能用粗粗的指頭,一下一下拭去她的眼淚。
屋頂上的那位更是滿頭霧水,男女授受不親,他們這樣……好嗎?
「你們這是在做什麼?」突然出現在門口的盧氏,看著兩人不合宜的舉動,出聲喝道。
聞言,賀澧急忙鬆手,退開兩步,有些狼狽地朝盧氏拱手說道:「鍾三嬸,對不住,方才和鍾姑娘吵嘴嚇著您了,我還有事,先走一步。」
鍾凌還沒反應過來,突覺身邊刮過一陣風,等她回神,只捕捉到一個遠去的背影。
盧氏也盯著同一道背影,阿澧是瘸子,可那個逃離現場的速度……怎麼半點都不瘸?
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盧氏回身望向哭得雙眼通紅的女兒,低聲問:「你什麼時候同阿澧這麼熟的?」
鍾凌揉著眼睛,沒聽見母親的問話,只覺滿腦子混亂。都一樣嗎?不管怎樣他都躲不過宿命嗎?該死的人終究會死,她再努力都是個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