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聲恨,只換來心坎更劇烈的刺痛,她不懂,為何狠心絕情也會這麼痛?
失控的哭嚷敦他凜容,抓緊了她的雙腕,他的黑眸緊盯著她怨恨交織的淚眼。
「你可以恨任何人,就是不能恨你的額娘!你能忘了她的罔極之恩?」
「她一直在利用我!」剖開了被她刻意潛藏心底多年的事實,她淚流滿面,就像親自拿刀割著自己的血肉。「她只愛她自己、只愛她的男人!她根本不想要我這個女兒!」忿怒的指控排解不了她的恨意,反倒狠狠刺傷了她自己。
從小,她便深深依戀著額娘,為了得到她的關愛,她好學、勤奮、討喜,生於宮闈,她比誰都要力爭上游,然而,努力進取並沒為她帶來所預期的母愛。
一直不願承認自己在額娘眼中,只是顆棋子……
「真的不愛你、不要你的話,她何苦幫你賄賂精奇嬤嬤?」低歎間,祺申以拇指拭去她斷落的淚珠,道出了她所不瞭解的事。
精奇嬤嬤是公主府內的最大管事,受皇帝之命執掌府中事務,同時也照顧著公主日常起居,其職責等同公主的另一個額娘。
她怔愣住,在淚眼朦朧間,苦看他嚴肅的臉龐,一時難以明白他的言語。
「你沒發現精奇嬤嬤從不過問你的事?」解讀出她眼底的迷惘,他這才明瞭原來她並不曉得那些內情。「淑妃憂心你進府以後會被嬤嬤欺詐,因此她先行收買了嬤嬤,傾盡所有去討好嬤嬤,就為了能讓你在這兒過著平安自在的日子。」
難怪……嬤嬤從不管束她的行為,就算她鎮日往錦園跑,嬤嬤也沒拿封建道學那套來訓誡她,別的公主要見上夫婿一面,都得撒財求嬤嬤通融,而她,什麼都不用做,就能那樣隨意進出閨房,不需遭受每個公主都必然體驗到的惡意敲詐。
從不知道額娘在她背後做了那麼多,以往,她以為那是自己運氣好,能碰上一個講理的精奇嬤嬤,誰知道,原來這一切的順利,全靠額娘的妥當張羅……
「有這樣疼愛你的額娘,你還要恨她嗎?」他輕問,在她恍然了悟的淚光中尋到了答案,稍微讓他安下了心。
「我不懂……」她搖首悲泣,抹去怨恨的瀅眸只剩一片脆弱的茫然。「既然疼愛我,為何又拋下我?我不懂,真的不懂……」
無法接受……她至今仍不能相信額娘居然會以這種方式離棄她,她不放棄她,可她,卻先放棄了自己。
把她的淚容按進揪疼的胸懷裡,祺申深深歎了口氣。「臨兒,別去探究額娘的做法,我們不是她,沒辦法理解她心中所想,你只要記得,她是如何疼愛著你。」
聽罷,淳臨心口苦透,釋懷了恨,更深切的悲愴卻洶湧而至,她放聲痛哭著,在他穩固的臂膀間啞聲低泣:「我不恨她……我愛她,好愛好愛她……」
愛之深,恨之切,她並不願恨自己的額娘,就因為愛得太深太深……深到無法承受她把自己趕上絕路的自毀行為,更不能體諒她狠心拋下自己的決定,才會選擇拿恨意來淡化哀痛、麻木情感,並企圖以滿腔的憤懣,淹沒自己全盤的愛。
體會到她的愛母之心,祺申為她心酸,她所做的從不為個人榮耀,爭取皇寵,建立地位,也只為淑妃一人,可見額娘的自尋短見,給她帶來多大的打擊和傷害。
「是我不好……明知道再也不能侍奉在側,就該給額娘留個心腹……我怎麼沒替她想到那一層?」哽咽自責,她淚流不斷,心中盈滿了苦澀的懊悔。
縱然出閣了,額娘仍為她設想了那麼多,反觀她,出閣以後就沒再為額娘做過半點事……
擁有這樣的女兒,淑妃實在不該拋下的……他暗忖著,為她心疼得不能自已。
「別胡思亂想。」扶趄她的螓首,他看進她痛苦的淚瞳,狠狠擰緊了心弦。「即便安置了心腹也不盡然如你所願,宮裡的詭譎多變,你比我更清楚。」此刻,他不禁慶幸她早已撤離那塊是非地,光想到她有可能面對的險境,已教他心驚肉眺。
紫禁城內遍佈教人猝不及防的狀況,在這樣危機四伏的環境下生存本就不易,淳臨明白那都是難以防範之事,但深重的愧疚仍圍繞心問,把她壓得難以喘息。
「答應我,不管有多傷心,也得振作起來。」他吻吻她濕潤的眼角,黝黑的眸子泛著憐愛。「看著你頹喪度日的模樣,你知道我有多心痛?額娘也不樂見你如此放棄自己,真的愛她,就該更堅強地活下去,別讓她走了也要操心著你,懂嗎?」
「對不起……」被他溫暖有力的胸膛所擁抱,她哭著,不想這般軟弱的,卻又難以自制地要依賴著他。「我只是太難過了,我連額娘的最後一面也沒看到……」
她不敢想像,不敢想像額娘是怎麼孤獨地死去……她只盼能陪她走上那段路,只望在她嚥下最後一口氣時,仍能在旁侍奉周全,讓她不至於那般寂寞地離開……身為女兒,她連最基本的孝道也沒盡到。
「臨兒,你還有我。」摟緊了懷裡柔弱的嬌軀,祺申低沈的語音透出安定人心的力量,耐心撫慰她喪母的傷痕,亦承諾他絕不離開她。
含淚閉目,她枕在他的寬肩上,耳畔仍繞纏著他憐惜的聲音,身軀仍與他的溫暖相貼依偎,但她的內心,卻依舊惶然不安。
是心底那道缺口蔓生出的籐籐傷痕,讓她忘不了、也掙下開苦痛,想態意倚賴,想就這樣躲藏在他的羽翼之下,卻又有揮不掉的重重陰霾侵吞她的思緒……
同時,也崩斷了她全盤的信心。
終曲 擁抱
年假尚未結束,祺申便已卸下官服,抽身官場。
與他交情甚好的同僚無不扼腕,但也慶幸皇帝只將他革職,畢竟削爵最嚴重的懲治可至流放邊疆,皇帝待他,是極大寬容了。
聞風而來的宋典,對昔日的左侍郎大人並無半句慰問,只急急重提開辦書館之事,瞧他那副熱切的模樣,宋書和方易中哭笑不得。
在宋典的慫恿下,祺申略一思量便頷首了。
再也不是當官食祿了,他也得做些事才能好好度日。
可在外忙著書館的事,他的心卻逗留在府第裡,那裡有他惦掛著的人兒。
隆冬方過,宮中傳來查明謀害容妃真兇的消息,竟是眾人意想不到的陶嬪,她先遣僕假充淑妃之名往太醫院取得牛膝,再趁寧壽宮防守不嚴,換掉了容妃的安胎藥。除掉容妃,也一舉除去舊寵淑圮,其卑劣及狠毒使得皇帝怒濤震天,顧不得陶嬪乃戶部右侍郎之女,皇帝即時下旨賜予白綾,陶嬪絞縊而亡。
真相水落石出的那天,他攜著淳臨進宮安排運送淑把遺體之事,卻見皇帝早在裡頭焚香。
父女相見,不復以往的笑語親暱,皇帝一逕沈默著,她也不開口感恩皇阿瑪揪出真兇來還額娘一個清白,只冷冷地告知他,她決定了讓額娘安身於故鄉。
旁邊的太監皆為她那近乎無禮的態度捏一把冷汗,但祺申知道她失去了額娘,已不在意失去更多了……包括皇帝的寵愛。
辦妥喪事後,她也不再沈溺於悲愴中,並把生活導回了正軌,他知道只要淳臨願意,沒什麼可以難倒她,包裹在柔弱的外表下,她有令人折服的強韌性子。
時間緊促的關係,致使他們無法親臨浙江挑選墓地,這是她的遺憾。
「以後每年年假,我們都下江南拜祭額娘去。」
當他這般承諾時,她只是垂目淺笑,不直接回應他,素手握住了他的大掌,低聲說了句:「謝謝你。」
她感激他為額娘奔走張羅、勞心盡孝,僅此而已。
感覺到她那淡淡的疏離,他更看出她對自己築起了心牆,不再讓他輕易捉摸她的心思。
隱約地,祺申意識到她對自己的不信任。
「額駙爺,那個……格格已經歇下了。」
阻擋欲進園門的男人,青綾一臉為難。
這是淳臨的意思,再也不讓祺申隨意進出臨安居。
「歇下了?」祺申皺眉,才酉時就歇下了?難不成……病了?
他目光一凜,二話不說就立即越過青綾,直闖淳臨的閨房。
欸?青綾傻住,回過神時,她轉過頭,只見他人已推門而入。
急促的步伐越過外廳,轉瞬便已來到寢房,他敞門,卻見淳臨正坐在桌前,專心做女紅的模樣。
「我以為你抱恙了。」
步近她,他的黑眸緊扣住她微訝的清麗小臉,掐緊了雙拳,他忍住了把她摟進懷裡的衝動。
從愕然中回神,淳臨沒料到他連門也沒敲就硬闖進來,頓時慌了手腳。
「我……若抱恙,會請卜太醫過來,申哥哥別操心,我會把自己照料好的。」
勉強掀唇,她放下了手上的活,自梨椅站起,主動拉起他的手。「申哥哥,我有話想對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