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司也厘不清對她究竟是什麼感覺,頂多就是個興趣相投的學妹罷了——他一直都這麼定位。
如果只是個普通的學妹,他會對她投向別的男人懷抱而耿耿於懷嗎?甚至產生了過去不曾有過的複雜情緒——
「那叫嫉妒。」
某日,他的雙胞胎弟弟堂義聽了他的心境描述後,笑著直言斷定。
一語驚醒夢中人,他如當頭棒喝,瞬間,所有怪異的糾結、矛盾都有了解釋。
「原來你對愛情很遲鈍,並且缺乏判斷能力。」
堂義是這麼取笑他的。
因為身份的關係,他不輕易信任別人,亦不容許自己感情用事。
與其說他太理智,還不如說是因為害怕受傷害,所以凡事謹慎。
有人為了貪圖利益、權勢,連親生骨肉都可以販賣、捨棄,那麼還有什麼感情是別無所求、永誌不渝?
在他獲知生母過世後,身為貧窮學者的親生父親,把他們兄弟倆賣給了不能生育的堂家媳婦——也就是他們現在的母親,因此獲得一筆鉅款,繼而飛黃騰達的醜陋秘密之後,他的心就遭受到嚴重的創傷。
除了雙胞胎弟弟堂義,他從來沒有打從心底相信過任何人。
事實證明,的確也沒有人值得他信任,就連曾經讓他動過結婚念頭的女友李晨露,也都選擇背叛他。
身邊的人來來去去,唯獨現在眼前的這個女人,始終追隨著他的腳步,未曾真正遠離。
她的關懷、她的包容、她的給予,每一分都如此真實,純粹得令他想到都覺得心痛。
他對她有多無情?有多殘忍?他竟沒勇氣細想。
堂司陷入混亂的思緒中,不曉得該如何開口,對她說一聲「抱歉」。如果是堂義,一定可以說出許多動人的甜言蜜語吧!他暗忖。
他突然可以體會,堂義寧願捨棄一切,也要和心愛女人在一起,那種誰也撼動不了的決心。
因為他們受傷的心需要全心全意被溫暖、被撫慰,他們渴望被完全佔有,但又怕被佔有後遭到遺棄……
幼年時造成的陰影,會是一輩子擺脫不了的恐怖桎梏。
他沉鬱緊繃的俊美臉孔,使得李夜泠蹙起秀眉,不過她已經沒有資格分擔他的煩惱了。
「找我來這裡,就只為了說這些?」她垂下眼簾,幽幽地問。
堂司眼色深沉。「那件事,你覺得沒什麼?」他是她第一個男人,她卻置身事外、無關緊要?
李夜泠不再說話。
堂司順著她的意,沒有繼續追究,喝完有些冷卻的黑咖啡,接著帶她離開。
三天後,李夜泠再度請了假,前往醫院看診。
換上病袍,隨著醫護人員的指示做了無數種檢查,X光片很快來到主治醫生手裡。
她換回自己的衣物,坐在寬敞明亮的神經內科診療室內,隔著一張辦公桌,與醫生面對面。
醫師來回看了腦部X光片好幾遁,似在做最後的病情確認。
幾分鐘後,他暫時放下X光片,從抽屜中取出一份資料,終於抬頭看她。「接下來,我要做一個簡單的測試。」
李夜泠眨了眨漂亮的眼睛,擱放在腿上的雙手因緊張而緊握成拳,掌心沁著薄汗。
「請告訴我你的名字。」醫生語氣平板地說。
「李夜泠。」她微微皺起眉。
「家裡有哪些成員?」
「爸爸、媽媽,一個姐姐,還有管家月嫂以及司機,司機叫……」她專心地想了想,卻徒勞無功。
「沒關係。」醫生說道:「請你告訴我今天的日期,還有今天是星期幾?」
「十月二十……三吧?嗯……是十月二十四,星期三。」李夜泠不甚敏感地回答。
醫生在資料上的其中一欄打了個勾。「那麼,接下來我說的話,請你記住。」
李夜泠露出疑惑的表情,但仍微微地點頭。
「早上的氣溫十八度,中午回升到二十五度。」醫生隨口說了一句生活化的情報。
李夜泠仔細聆聽,然後謹記在心。
「我念的數字,請你反過來說一遍——七○八六三。」
「……三六八○七。」她停頓了一下,一口氣說完。
「接著把我說的數字相加後,告訴我答案。」醫生說:「二十二加三十八。」
「六十。」雖然速度慢了一點,但李夜泠的答案沒有差錯。
「現在,請你告訴我,剛剛我要你記住的那句話的內容。」醫生盯著她開始慌亂游移的眼神。
李夜泠一副被考倒的樣子,面有難色。
見她遲遲無法開口,醫生給了一些提示。
「啊!」她恍然大悟,頓了一下,結結巴巴地拼湊出句子。
測驗至此,她不僅手心冒汗,連額際都佈滿細小的汗珠。
後來,醫生又陸續問了幾個問題及測試,她回答的狀況並不順遂、樂觀。
醫生審慎評估測驗與腦部X光,以嚴肅的口吻說:「經過種種檢查,已經可以確定地告訴你,你的腦部發生病變。」
李夜泠屏住呼吸。
「是一種叫阿茲海默症(Alzheimer's disease)的腦部病變。」醫生用最簡單易懂的方式再說一次。「也就是一般人所謂的癡呆症。」
醫生的話猶如一枚威力十足的炸彈,幾乎炸毀她的意識。「癡……呆?!」李夜泠驀地激動起來。「我才二十二歲,怎麼可能會有癡呆症?是不是哪裡搞錯了?」她心慌意亂,難以保持冷靜。
「你的情況很特殊,腦部神經細胞損傷得格外迅速。像你這麼年輕的患者的確相當罕見。」醫生說明。「而且你病情惡化的速度很突然、很快速。」
李夜泠神情呆滯、無法動彈,完全理解不了他說的每個字。
「你的腦部病變,可能源自於家族遺傳,再加上外界的某些刺激所引發。」醫生語帶保留。「大腦構造本來就非常地複雜,是個精密且充滿奧秘的組織,很多因素都可能會造成影響。但真正的致病原因,實在很難確切說得清楚。」
李夜泠的心魂似剝離了身體,連眼淚潸然而落也不自知。
「你的症狀目前尚處於發病初期,還好有藥物可以延緩病情,而且某些治療方式也有顯著的效果……」醫生試著用緩和的語氣,給予病人一點希望之光。
然而,醫生說了什麼,李夜泠全然沒有聽進去。
等她意識過來,她已經離開醫院,茫然地行走在不知名的街道上,崩潰痛哭。
天氣晴朗,天空湛藍,但她只覺得眼前一片黑暗,似墜入萬丈深的地獄——
第八章
為了不讓其他人起疑,檢查完病情的隔天,李夜泠決定照常上班,並告誡自己要表現得和平常一樣。
由於徹夜未眠,又哭了一夜,眼睛如核桃般又紅又腫。
她花了一些時間消腫,化了個淡妝,換上連身洋裝,盯著鏡子裡的影像,陷入一陣恍惚。
回過神,她有種不知今夕是何夕的茫然。
「不知今夕是何夕……」她面無表情地低喃。不久的將來,她就會面臨這樣的絕境。
「我是李夜泠,二十二歲。」她背書似的念著,隨後露出哀傷的笑容,原來人在最痛苦無助的時候,還是可以笑得出來。
收回混亂的思緒,她做了幾個深呼吸,強迫自己打起精神。
隨意吃過早餐,李夜泠準備出門。
「二小姐,你的包包——」月嫂來到她的身後,把手提包遞給她。
李夜泠怔了一下,然後微笑著接下,在笑容僵固前,連忙衝出大門。
坐上車,她開始在記事本上寫字,盡量把記得的人名寫下,看著紙上熟悉的名字,李夜泠忍不住想著誰會是下一個被她遺忘的人?
她患的病,會從近期的、暫存性的記憶區塊開始消除,就像遭到毀損的影片,無法讀出任何影像,只剩下一片空白。
掃過白紙黑字,她的視線落在一個男性的名字上,心狠狠地揪痛。
「阿司……」她的眼鼻泛著酸楚。
有朝一日,他的種種將會自她腦海中徹底移除,忘記他曾是她努力的目標。
一定是老天爺順了她的意,讓她不再飽受思念與單戀的折磨。她如願以償,但只換來無止境的痛苦。
對於未來所要面臨的失智生活,她無論如何都沒辦法接受。這種病太荒謬!
不久前,她才從美國著名的大學畢業,準備展開生命的另一個階段,醫生卻在此時告訴她,她患有癡呆症?!
開什麼玩笑?忘記一個人的代價未免太高!
李夜泠在心裡悲憤地吶喊咆哮,沉重又詭異的病幾乎要壓垮她的心。
「二小姐,你怎麼哭了?」綽號丸子的李家司機透過後照鏡看見她流淚,緊張地詢問:「身體不舒服的話,我送你去醫院。」
李夜泠抹去淚痕,不斷地調整氣息。
半晌,她才控制住崩潰的情緒,擠出沙啞破碎的聲音。「我只是想起一些難過的事,對不起,嚇到你了。」
「可是二小姐的氣色很差,不舒服的話就不要硬撐,請假回家休息啊!」丸子確實被她突如其來的眼淚嚇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