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一整夜他都在獨自品味著這種痛,他已經演練了一夜,有充足的信心自己不會失敗,難道是這種自我的懲罰得到了老天的諒解,今天她竟然又跟他說話,還關心起他了。
「妳……不氣我了嗎?」
卓海棠一楞,隨即搖了搖頭說:「我也不知道……不過就像你說的,咱們兩個是同艘船上的,就是一夥的,當然不該自己人跟自己人打來打去是不是?」
她簡單的邏輯加上淡淡的一笑,宣告她已經原諒他了,也許原諒的不是那麼徹底,但已經讓周連傅心中的大石落了地。
「對,咱們不該打來打去的……」
卓海棠也很高興聽見他這麼說,在他肩上豪爽地拍了拍,眼睛瞥到他桌子上還有別的書,一雙大眼睛頓時又亮了起來,「好懷念啊。」她拿起那本書,放在手裡翻翻,那是周連傅從朱老爺書房拿來的講述布的種類的書。
「你看過?」他問。
她點頭,「南湖的家裡也有一本,你也看這個?」
「只是無聊時翻來看看。」他慚愧地說:「不過很多都還是一知半解。」
「不是說讀書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嗎?這種入門級的東西也能把你難住?」卓海棠似是在嘲笑他,但人卻在他旁邊坐了下來,將書在兩人面前翻開,「哪裡不懂了?這種書年少時朱品言可沒少看,我嫌著無聊就總讓他邊看邊給我講,也聽了不少,也許還能為你解惑也說不定哦。」
以前朱品言讀書給她聽,現在則是同樣的內容她來講給周連傅聽,這真是個奇怪的輪迴。
周連傅心中想著,看卓海棠躍躍欲試地要一層才華,自然不會擾她的興致,只是不知為何,本來一直想要問她的事,如今卻少了幾分熱情。
大概是他瞧出了在她的躍躍欲試中,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這件事恰好關係到另一個人吧,她並不是因為知道他有不知的事才這麼興奮,而是因為這能讓她憶起與另一個人的回憶。
到底誰是真實的,誰才是消失了的那個?周連傅不禁在想,也許他的作用只是一個媒介,連接著陰陽兩個世界裡,那兩顆互相牽掛的心,而他本身則是微不足道的。
但又如何,他憑什麼介入呢?本來他就只是那兩個人生命中一個小得不能再小的插曲,只因他出現的時機,才會讓那個插曲無限地放大。
才會有了現在,與她千絲萬縷的聯繫。
他看著卓海棠紅撲撲的側臉,她興致勃勃地給他講著「提花」的種類,看上去真的已經不再生他的氣了,那他還有什麼所求呢?
第5章(1)
周連傅覺得朱家的帳目有問題,其實也是出於一種直覺,他之前就因為不攀附權貴,不會說話而遭到週遭同窗的排擠,雖然因接受不了那種風氣而沒機會進入什麼官員宅邸,但他對那些手握金錢權利的人還是有些瞭解的。
他們有錢的會攀附更有錢的以及更有權的,從來不懂得滿足,而對下他們只會聽奉承的好話而很少有人能接受「忠言逆耳」。像這種人最不能捨棄的就是自己手裡的錢和權,朱家雖不是那種官宦人家,但在京城也算是叫得上名號。
而身為朱家現在真正掌管事物的馮慶豐,他的行為未免顯得過於大方了。
馮慶豐入贅朱家四年,以一個外姓人好不容易有了今天的地位,而另個十五年來養尊處優無所事事的大少爺一回來,他便痛快地交出了自己手中所有資源,事情可能這麼順利嗎?
不是周連傅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他看過太多鄙夷和嘲笑的目光,他始終從馮慶豐看他的眼裡瞧不出任何善意,雖然也沒有惡意。因他對這個人存疑,所以對馮慶豐交給他帳本的目的,就更無法單純理解為輔助。
「是暗帳!」卓海棠一語道破。
周連傅坐在院中的桃樹下,卓海棠則在他對面一手忙著往嘴裡塞點心,而嘴還在忙著和他說話:「肯定是還有本暗帳啦,所以他才放心地把這本帳本當障眼法交給你的。」她急著宣佈自己的結論,搞得綠豆糕的碎屑沾了一嘴,如長了圈綠色的鬍渣。
周連傅丟了塊手絹給她,看她一邊擦嘴,他一邊說:「我也是這麼覺得的,做生意的人家都會備兩本帳本這是常識,他看朱品言對店裡的事並不感興趣,就拿了本假帳本打發他,料想他也不會細看。」
「所以說咱們得快點把那本真的帳本偷過來,好確認裡面是不是真有什麼秘密。」卓海棠把手絹一甩,表示出自己對周連傅的充分支持,不過她的支持著實讓周連傅楞了一會,
「怎麼,我說得不對?」她問他。
「不。」他搖搖頭,「我只是覺得應該盡快見到那帳本才好,具體的方法倒是還沒主意,只是沒想到……」她那麼容易就說出了一個「偷」字。
偷竊的事怎麼能做!
「原來是這樣啊,那你有線索那真的帳本會在什麼地方嗎?」卓海棠問。
「最大的可能應該是在鋪子裡。」他說,「我去過那裡不少次,注意到鋪子後院還有兩間房,他們只說那是給夥計住的地方,從沒讓我去過。但有一次我去鋪裡沒見到掌櫃,幫忙的夥計也正忙著接待客人,我就自己到處轉了轉,轉到後院時正看到掌櫃的從那間矮屋裡出來,那時只覺得奇怪,掌櫃的大白天跑去夥計住的地方做什麼,現在想來也許並不那麼單純。」
「我看就是那了。」卓海棠聽他說得十分在理,也更打定了主意,「我看今晚咱們就去找找看帳本在不在那。」
一顆果子打在她額頭上,卓海棠「哎呦」一聲的同時接住掉下來的果子,順手塞進嘴裡,邊哀怨地質問周連傅,「你打我幹什麼!」
「我是想丟進你嘴裡的,結果偏了。」周連傅敷衍道,心裡覺得她那氣嘟嘟的樣子很好笑,不禁往嘴裡送了口茶以掩飾他翹起的嘴角。
「騙人。」卓海棠嘟囔著,他明明是嫌她講話太大聲,讓她閉嘴。
等她嚼完嘴裡的果子,續而問他:「那咱們什麼時候動手?」
周連傅被茶水著實地嗆了一口,咳了好半天都沒有緩過來。
都說了,偷東西是不對的,但是……還是算了。
夜半子時,寂靜的大街上空無一人,在朱家商舖的院牆外,兩道黑衣人影鬼鬼祟祟地伏在牆根下密謀著什麼。
「這麼做真的不要緊嗎?」周連傅的口鼻被夜行衣弄得難受,好像要被自己的呼吸憋死了。
說起來他們身上的這套夜行衣,還是卓海棠花了一下午時間臨時完成的,中午決定晚上出來偷東西,下午趕製行頭,這種事也只有卓海棠能覺得理所當然了。
此時周連傅有些憂心仲忡,因為卓海棠正以她那細小的身體在牆根下蹲成一個紮實的馬步一動也不動,以展示她的下盤真的很穩,可看她的這個「馬步」,不知怎麼,就是會讓他聯想到剛會走路的小孩,搖搖晃晃去抓桌上的奶嘴時的樣子。
「有什麼要緊的,聽我的準沒錯。」卓海棠豪氣萬千地拍拍自己肩膀,「你只管踩上來,我撐著你上去,然後你上去後再把我拉上去就是了,這麼簡單的動作再猶豫天就亮了。」
周連傅心想他才不是在猶豫動作的難度呢,他是在猶豫把一個姑娘家踩成殘疾,意味著什麼。
可卓海棠很堅持,理由是這出來偷帳本的主意是她出的,而他道義上又完全是在幫她,她怎麼能還叫他當人梯呢。
他本來以為她信誓旦旦是有十足的把握,沒準會拿出個飛龍爪之類的東西,這麼看來他們兩個都是十足的半吊子,光為一個人梯是誰在上、誰在下的問題都能僵持半個時辰,要真的進去了能順利達成目的嗎?
「快點啊。」卓海棠還在催促。
他歎氣,去到她身後站好,問她:「你準備好了嗎?」
「嗯。」卓海棠咬緊牙關,蓄積起全身的力量聚集在腰間,雙手握拳準備完畢,「上來吧。」
就聽見他一聲「好」,全身緊繃到極限的卓海棠並沒感覺到肩頭傳來的壓力,倒是她的腰間被人猛地箝住,在她驚嚇得大叫前,那力量已將她向上托起,卓海棠就覺得自己突然間輕功了得。
「抓住!」他在她身後喊,她於是反射性地伸長雙臂扒住了牆沿。
她雙手使力向上撐,同時身體被人向上一頂,人糊里糊塗地就上了牆。
「欸……」她眨巴眨巴眼,問周連傅:「那你怎麼辦啊?」她當個腳凳還行,拉可是拉不動他啊。
「你去把後院的門打開放我進去就行啦。」周連傅悶悶的聲音從口罩裡傳出,忍著笑的意味很明顯。
卓海棠臉一熱哼了聲,磨磨蹭蹭地翻下了牆。
周連傅等在後院門旁,一會就聽門「吱啦」一聲,被從裡面打了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