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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席維亞

  樊仲遇定定地看著前方,以為這樣就可以不受影響,但那只比呼吸大不了多少的細微聲響仍緊緊攫住他的心。

  為什麼?她不是一直想回家嗎?見到父母,她應該會因傾訴委屈而稍感釋然才是,結果她卻是哭成了淚人兒,,纖細的肩頭拚命顫抖,像是她已無法再承載更大的悲痛。

  除非,她不但沒釋放自己的難過,反而將父母的苦全背負到她身上。

  這個念頭一掠過,樊仲遇立刻回想她剛上車時的表情——雖然沉重,卻不見哭泣的痕跡——猛然漫開的梗塞讓他說不出話來。

  他早該想到,連他都恨不了的她,又怎麼可能會去埋怨父母?娘家是她唯一可以放鬆的地方,回到樊家後她只能再度把苦往肚子裡吞,這些她應該都很清楚,為什麼她就不讓自己好過些?!

  強烈的怒意讓他手緊握成拳,既想痛罵她,又氣自己親自前來押陣的小人之心。

  她不可能逃的,若她真是那麼自私自利的人,成親那晚她早就拚死拚活地離開樊家,又何必忍到這時候?

  心整個擰起,樊仲遇緩緩吐氣,卻釋不去心頭的鬱悶。

  「抱歉。」等他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歉語已脫口而出。

  懊惱自己失言的同時,那股梗塞也因直承過錯的坦然而稍獲紓解,他才明白原來他的良心並不像他所想的清除得那麼徹底。

  孟海心倏地抬頭看他,勉強凝聚的意志被他的道歉全數擊潰。

  「你為什麼要騙我?如果你那時就把真相告訴我,我就不會懷著那麼大的期待,我就不會這麼痛苦,為什麼要騙我?」她已經顧不得掩飾感情了,他難得的失防將她傷痕纍纍的心整個打碎,一直盤旋著折磨她的疑問終於脫口而出。

  那雙盈淚的眼,樊仲遇沒辦法再自欺欺人。

  她說的沒錯,那一天他早已察覺到她暗生的情愫,因為若是對一個討厭的男人,她只會落荒而逃,根本不可能會因為在意他而赧紅了臉。

  他明明知道,卻還故意讓她越陷越深,然後再告訴自己他沒有隱瞞,只是她自作多情誤會了,天……他真說得出口,那就是騙,他利用她的感情騙了她!

  但他又怎能承認?現在再說這個又能改變什麼?理智叫他要反駁,像之前那樣用冷言抹去她的希冀,她泣淚慘白的臉容卻震懾了他,他什麼話也說不出口,只能沉默地看著她。

  是他虧欠她,他毀了她的下半輩子,再多的辯解、再多的自圓其說也改變不了事實,但明知自己有錯,他卻不能放手讓她走,他只能允許自己說出納於事無補的兩個字。

  那雙黑眸終於不再那麼難以看透,但孟海心寧願她永遠都不要看透。他難過了嗎?後悔了嗎?卻在她已和他兄長成親了之後!

  「為什麼……為什麼不是你……我想嫁的人是你,是你呀……」已無力撐持的她將臉埋進掌中,哭得不能自已。

  那一聲聲泣訴敲在他的心上,樊仲遇拳握得更緊,緊到指甲陷進掌肉裡,必須如此他才能羈住擁她入懷的衝動。

  他彷彿又回到當初剛將兄長從鬼門關前搶救回來的時候。

  以為自己無所不能,以為自己開創出大片錦繡前程,結果一轉身,卻發現自己站在險惡刀山,只要一邁步,他就會墜入萬丈深淵,但傷的卻不是他,而是被他硬拖上刀山的無辜兄長!

  他頓時茫然,不知該何去何從,連一步也邁不開的他只能站在原地,毫不反抗地等著墜入刀山的那一刻來臨。

  後來是贖罪給了他力量,兄長要他為自己的錯付出代價,於是,他咬著牙,即使雙腳被割得鮮血淋漓,即使等在前方的是地獄,他也要背著兄長脫離險境。

  而如今,為了保護兄長他又將一個無辜的人拖下水,但他的命只能還給一個人,他只能背著一個人,他還有什麼能補償給她?

  孟海心哭泣漸歇,隨著眼淚的奔流,已釋放情緒的她慢慢地恢復了平靜。

  她氣他什麼話都不說,更氣自己就這麼原諒了他……那兩個字停留腦海,讓殘留淚水的柔美麗容浮現了一抹淺淺的微笑。

  其實在見到大老爺和其他族人的那一天,她就知道自己一定會原諒他,而這兩天從僕人和其他人口中大概明白他們過去的遭遇,僅有的怨也被心疼撫平了。

  算她傻吧,算她太軟弱吧,她真的恨不了他。

  她抹去臉上的淚,深深吸了口氣。

  「請把剛剛聽到的話都忘了。」剛哭過的嗓音仍帶著哽咽,卻是如此堅定。

  「我會盡到一個妻子該盡的職責,好好地照顧相公,請小叔放心。」她將心意傳達給他了,而她也知道他其實不是那麼無動於衷的,這就夠了,叔嫂這個關係已在兩人之間劃下一道無法逾越的界線,他們注定無緣,從今以後,她會將這份感情深深埋藏,再也不去碰觸。

  那兩個稱謂重重擊上他,樊仲遇喉頭發苦。

  她的堅強只更映襯出他的卑劣,而他卻只能利用她的堅強,鞏固他已快支離破碎的冷狠。

  她願意配合自是再好不過。

  她是大嫂,已和兄長拜堂成親的傀儡大嫂。

  「勞煩你了。」

  「海心嫂子留步,你要去哪兒呀?」

  糟了,被逮到了。抱著竹簍的孟海心低歎口氣,努力撐起笑容,轉身正準備叫喚,結果嘴一張,話卻梗在喉頭。

  她是……二房堂弟的妻子?還是四房叔父的年輕小妾?她記憶中的面孔全亂成一團,這幾天來找她的人太多了,誰是誰她根本人不出來。

  「……我要去洗衣服。」怕叫錯人反而失禮,她只好用笑帶過。

  只是她很清楚,自己臉上的笑一定僵到不像話,沒辦法,誰教她學不來這些虛偽客套,而且心頭的焦急也讓她笑不太出來,孟海心悄悄看向天色。她沒時間啊……

  「洗衣服?」衣著華貴的少婦掩嘴驚喊。「哎呀,你怎麼不跟我說呢?這種事交給下人做就好了呀,快快快,去把少夫人手上的東西接過來。」她連忙指使身後的兩名婢女。

  「不用了,不麻煩你了。」看到兩個婢女腳重得像邁不開的慢吞吞舉止,孟海心直接先開口拒絕。

  「大家都是一家人,你跟我客氣什麼?」嘴上雖這麼念著,少婦並沒再提起要幫她的事。「不是聽說仲遇堂弟最近生意還挺有起色的嗎?怎麼不聘個婢女來幫幫你呢?」

  聽到後面,孟海心不知該歎氣還是該苦笑。

  她從沒客氣過,現實讓她沒有傲骨可以去客氣。

  樊家各房分得很清楚,除了膳食會統一由廚房烹煮送到各房院落,其他的生活所需全靠自己張羅。

  大房沒有專屬奴婢。樊仲遇說過的這句話,她一開始還以為只是代表沒人服侍,現在回想自己真的是太過於單純。

  以往可能多少還礙於樊仲遇的面子,大房的家務是由府裡總管輪流指派直屬樊家的婢女兼著幫忙,不過主子勢利,奴僕們當然也有樣學樣,一看到大房多了個少夫人,總管不派人了,以往輪流的幾個婢女也跟著默不作聲,樂得把事情全都丟在她身上。

  她娘家雖然不像樊家其他房奢華到奴僕成群,但她也是被捧在掌心上呵疼的,只拿過針線的手根本沒操持過家務,洗衣、打掃、收拾相公弄出來的殘局,這些事讓不得要領的她忙到焦頭爛額,當有人說需要幫忙可以找她時,她幾乎感激涕零。

  她第一個求助的是三房的叔母,因為她的笑容最慈祥,語氣也最熱絡。結果她等了又等,叔母答應的救兵一直沒有出現。

  當又有人說不用客氣時,她又傻傻地信了。結果對方拉著她將大房的狀況問了個鉅細靡遺,她浪費了整個下午的時間,對方一句累了,就把她請出了房。

  就這樣,被人敷衍個幾回,再笨再單純也該頓悟了,她總算明白原來那全都只是場面話,也總算看出那些隱於笑容之下的詭詐心思。

  難怪她記不住誰是誰了,每個人都是相同的眼神,笑容都是一樣的虛假,她忙到事情都做不完了,又哪有心思去辨認她們的臉孔?

  像現在,眼前這人一開始那些彷彿心疼不已的話語只不過是在鋪陳罷了,後來以虛探實的問句才是她過來的主要目的。

  「可是我沒聽小叔說過。」應該說她已經兩天沒見過他了。孟海心在心裡默默更正,努力讓自己不要說得很心虛的樣子。「如果手頭上真變寬裕,我想他不會對這種情形坐視不管才是。」

  雖然住在同一院落,但忙碌的他早出晚歸,從不跟她們一起用膳,她見到他的次數屈指可數,而通常他也都是為了探望相公而來,根本不會把注意力放在她身上,更別說是跟她閒聊。

  她並不是故意要說謊,而是她不喜歡她們和她談完後,帶著莫測高深笑容離開的表情。其實她們的消息比她還靈通,許多事她還是從她們口中知道的,但她很怕自己會不小心透露了什麼不該說的話,讓她們去跟丈夫大做文章,反而害到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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