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責的思緒被樊伯臨突來的動作打斷。
望著那雙遞到眼前的筷子,孟海心一怔,隨即慌忙跳起來。糟了,要是那個婢女發現有東西漏拿去而復返,一定又會破口大罵的。
她趕緊拿著筷子追了出去,在長廊上攔下那名婢女。「對不起,這忘了還你。」
「你們喏,只會給人添麻煩耶……」婢女不滿地板起臉,為了要騰出手接筷子,手忙腳亂的她更是拚命叨念。
孟海心要自己別把那些話聽進去,還幫忙結果燈籠,讓婢女別那麼左支右絀。
同樣都要被罵,她寧可自己一個人面對,看到相公像個小孩一樣被斥責,總讓她很不忍。
「啊!」婢女突然一聲驚叫,往旁跳開。
被這突來的舉止嚇到,孟海心差點也跟著尖叫,待看清原來是只蜘蛛爬過婢女腳邊,不禁失笑。
「打死你!」沒想到婢女一定神,舉腳就要朝那只蜘蛛踩去。
「別這樣!」孟海心趕緊拉住她。
那只蜘蛛似乎察覺到危險,沿著欄杆一溜煙地逃跑。
「你幹麼阻止我啊?」婢女沒踩到,氣呼呼地說道。
「……那也是一條命啊。」孟海心低語。從那天起,雖然她還是對毛茸茸的蜘蛛敬而遠之,但她已經不再討厭它們了。
「沒看過人會在乎蜘蛛的,算了,不跟你說了。」婢女瞪她一眼,搶過她手上的燈籠離開。
隨著那抹光亮離去,四周變得黑暗,但孟海心沒立刻回房,反而是就著微弱的月光尋找蜘蛛的蹤跡,確定它已躲起,這才放下了心。
她正要回房,卻看到樊仲遇就站在不遠處,那雙灼爍的眸子成了黑暗中唯一的光芒。
孟海心的心漏跳了一拍,突然遇到他讓她有些反應不過來。
以往見到他時,總是有相公在場,而他的心神也都放在相公身上,但此時只有他和她……一思及此,她無法控制地紅了臉,這樣的反應讓她好懊惱。
她在亂想些什麼?長嫂如母,她該做的是親切地問他吃過飯沒,而不是尷尬地站在這兒啊!她抑著心中的志忍,即使步履有如千斤重,她還是逼自己朝他走去,萬分慶幸昏暗的天色可以讓她臉上的熱潮沒那麼容易被發現。
看著她神色猶豫地朝自己走來,樊仲遇不知該如何形容心裡的五味雜陳。
自她歸寧那日對他承諾之後,他一直要自己忘了她的存在。
反正兄長會負責留意她,而透過兄長口中,他得到的都是「很好」這個回應,他也就以此當成理由,拘禁那浮動的心思,將她的身影完全摒除在心門之外。
但他卻不曉得原來「很好」這兩個字,代表的是如此偏差的對待!
想到方才看到的情景,好不容易抑下的怒火又直往上冒。
他今天難得早歸,卻發現婢女對她頤指氣使,他幾乎抑不住那股熊熊的憤怒,要不是殘存的理智將他拉住,他差點衝進房裡將那名婢女喝退。
兄長為何要粉飾太平?還是他真覺得這樣叫「很好」?樊家勢利的特色他很清楚,他也知道她在這裡並不會太好過,但絕不是這種連飯都沒得吃的地步!
「那只蜘蛛呢?」在她走近時,樊仲遇沉聲開口。
他也不知道他為何要提起這件事,他只知道當他藏身陰暗,見到一直逆來順受的她卻為了一隻蜘蛛挺身而出,他的心像有什麼崩塌了,彷彿有東西拉住他,不讓他悄然無息地離開,而是站在那兒等著她。
還在思忖要怎麼寒暄的孟海心一愣。他看到了嗎?想到他可能連婢女罵她的景象也一併撞見,她完全不敢看他的眼。
「……跑掉了。」在這一刻,她好希望他真的是一個冷血無情的人,這樣他就不會因為自責無能為力而感到難過。
「不是這一隻。」
都這麼久了,他還在意這個做什麼?但他要問,他就是要知道!隱於袖下的大拳收緊,樊仲遇覺得心口承載了滿滿的情緒,是種連他自己也無法辨別的情緒,衝撞著他,彷彿要將他撕裂。
告訴他,說她那時忘了再去理那只蜘蛛,甚至是不記得這件事都好,讓他好過一些,讓他可以告訴自己她並不是這麼值得讓人心疼的人。
憶起那日初次見面的情景,孟海心驀然紅了眼眶。她一直要自己別去想,要自己安分守己地過著生活,但他這麼短短幾句話,就輕易地將她的努力毀去。
「它不吃餅,後來,它就不見了。」她不斷深呼吸,總算把聲音裡的顫抖及無助成功地藏了起來。
像有人迎面狠揍了他一拳,樊仲遇怔站原地,心口喧囂奔騰的情緒在轉瞬間全然退去,成了一片漫然無邊的空白,他彷彿看得到她站在池邊,擔慮地看著那只對餅完全不屑一顧的蜘蛛。
那幅景象明明是可笑的,但為什麼他的心會這麼痛?那只不過是他隨口一句戲言罷了,可她卻一直掛在心上,深深地掛著……
那也是一條命啊。她剛剛對婢女的幽幽低喃,不斷地在耳旁迴盪,樊仲遇痛苦閉眼,感覺他一直想要緊緊抓住的冷狠正不住地釋去。
等不到他的回應,怕會抑不住情感而不敢抬頭的她,終究還是抬頭了,而他也正好在此時望向她。
不知道是否因為黑夜的關係,她覺得他的 眼神不像以往那麼冷然,而是清澈猶如月光,還帶著一絲絲幾乎察覺不到的情感。
她迷眩了,只能怔怔地望著那抹光芒,她不敢開口,怕一發出聲音就會發現這只是一場夢,永遠都無法實現的美夢。
是他,將一切拉回了現實。
「在樊家,太過軟弱是活不下去的。」樊仲遇斂去了目光,醇厚平緩的低語聽不出是感歎還是譏嘲。
她好想再把那抹光捉回來……孟海心咬唇忍住那股衝動,卻抑不下心頭的失落。他果然還是看到了婢女對她的態度了……
「我知道。」安慰他太逾越,說不在乎也太虛假,她只能這麼回答。
人善被人欺,這道理她當然懂,但當她並沒有任何立場及優勢去反抗時,順從才是最好的做法。至少她還能衣食無虞,就該謝天謝地了——輕微的腹嗚反駁似地響起。
孟海心尷尬不已,一邊默禱希望他沒聽見,一邊偷覷他的反應,卻見他轉身朝他房間走去,而她似乎看到有笑意從他臉上一閃而過。
不會吧?她沒看錯吧!孟海心震懾到腦袋一片空白,不停地想、不停地想,拚命想抓住那一掠而過的情景,卻什麼也抓不到。
直至她都已回到了房間,下意識摺著衣服,她還在苦苦思索。如果他真笑了,但她卻沒看到,她一定會很嘔很嘔。
「叩、叩。」敲門聲傳來。
她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看了已臥榻、面對牆入睡的樊伯臨一眼,她將狂跳的心稍稍壓下,起身去開門。
門打開,並沒有看到任何人,只看到一個提盒放在地上。
她拿進房裡,揭開盒蓋,看到裡頭一塊塊長相平實又看似美味的糕點,雖然很清楚她不該有這種感覺,她的心口卻好甜好甜。
他還是聽到了……
「你的意思是在怪我虧待她嗎?難不成你要我出面幫她,將敵人好不容易鬆懈的心防全都再引回我身上?」
當樊仲遇向兄長表示希望他能更準確轉達府裡的狀況時,兄長的反應出乎他意料的激烈。
那是他和兄長最接近爭執的一次。
雖然並沒有真的吵起來,兄長很快地平下氣,他也沒再多說什麼,但那些話及勾起的愧疚仍在他的心砍出了傷。
這件事讓他心情很不好,而發現自己似乎對她動了情,更是雪上加霜。
不管是她目前的身份,還有迎娶她過門的理由,除了冷漠,他都不該對她有任何感覺,結果他不但管不住心,甚至也管不住自己的舉止。
他該死地送什麼糕餅給她?當她隔日送還提盒給他,臉上甜蜜羞怯的笑容藏都藏不了,發現自己竟有種想將她緊擁入懷的慾望,更讓他煩到了極點。
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浮躁過了,既想咆哮出滿腔的憤怒,卻又得拚命壓抑別讓人看出端倪,無法紓解的情緒和壓力讓他好幾晚完全沒睡,偏偏老天爺又選在此時磨練他——
一場大雨,不費吹灰之力地將他擊垮。
看到他被兩個家丁抬進院落,孟海心嚇壞了。
「怎麼了?發生什麼事?」她跟在後頭不住地問。
她的聲音將樊仲遇陷入昏沉的神智拉回。他不是在跟人談生意嗎?她怎麼也在?他擰眉,掙扎著想要看清四周的狀況,卻發現自己全身乏力,眼皮也沉重到快要睜不開。
「……在店舖突然就昏倒了,他們就用馬車送他回來。」他聽到送他上榻的家丁這麼回應。
好半晌,他才意識到自己病了。他只不過是早上淋了場雨,忙著處理事情的他沒有及時換下那一身濕衣,居然只因為這點小事就害他病成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