拳頭握緊緊,罵到最後,全身肌肉繃得不能再繃,他目底隱約有碎光。
紫鳶看著這樣的他,心鼓急促,儘管強忍,溫潮仍在眸底溢開,倔強眼中終是滑下兩行淚。
「我不是……耍著你玩,我若不走,只會拖著你,我……我很不好,從裡到外都不好,自己想著都覺得……覺得髒、覺得混亂,不知自己算什麼東西,你該去找更好的姑娘,別跟我在一起。」
「什麼好不好、髒不髒的?我在乎嗎?嗯?我該死的該去在乎嗎?!」咆哮再咆哮,目底碎光爍了爍,似威脅著要墜落。
他簡直咄咄逼人。
紫鳶被他問得心尖直顫,無法答話,淚湧過一波還有一波。
她記起對他說出一切的那一日,她曾問他在乎什麼,他眼神那樣深,並未答話,最後只傾身過來吻她,吻得她意亂神迷。
原來啊,他在意的,是她。
就她這個人,就這樣而已。
想通他的心意,她雙眼和小鼻頭都哭紅了,撇開臉,抓起袖子胡亂擦拭。
男人在此時靜靜走近,摟她入懷。
他布著髭鬚的面頰抵著她發心,健臂密密擁抱她,讓她聽他心音。
「你不告而別,不是因為不在意我……是嗎?」他嗓聲沙啞,問著、等著懷中落淚的人兒沒有回應。於是他又問——
「你不告而別,是因為太在意我,是吧?」
她仍舊無語,僅洩出細細抽泣聲,但手已悄悄環上他的腰,回抱他。
這樣,或者就夠了。
燕影合起眼,歎出長長一口氣。
「跟我回去,待在我身邊。」
他的語調似命令,實是乞求,求她跟著他,別走。
*****
紫鳶見到男人再次異變成人面鳥,身背在她面前伏得低低的,靜候。
他在等她,等她乖乖攀上他的背。
她既不能生翅,就由他帶她翱翔。
她最後妥協了,讓心主宰一切,攀上他毛茸茸的羽背,由他帶著她飛過萬水千山,從北冥往南邊而去,一直、一直飛翔,似將過往那些不堪全拋諸身後。
十幾二十天的路程被他縮成短短三日。
這三天他幾是完全維持鳥身的狀態,驅策體內異能至淋漓盡致之境,紫鳶伏在他背上,鴉黑鳥羽暖她身軀,有時她會睡去,感覺他刻意飛緩,有時她驚奇張望天地,他會有些賣弄般伸展長翅,在雲霧間疾飛穿梭。
回歸鳥身的他一直是無語的,但心音一直是那樣好聽,她歡快時,似也感受到他暢然心境,她悵惘時,他心脈像也滯悶沉鬱。
這萬水千山啊,原來是他帶她飛過。
進南蠻莽林前,他先回溪谷那兒的水簾洞,成為人身之後,他穿上時常擱置洞內的鳩裝勁衣,套上黑靴,然後才與她一塊兒入莽林。
紫鳶其實仍抓不太牢自己的想法。
應他所求,隨他返回,一切似乎僅憑本能,因不願再傷他、讓他失望,所以遵循了他的意思行事,但兩人之間……實在是抽刀斷水水更流,已都亂了套。
往後會走到哪一步,她全然無主。
然後……燕影病了!
事情來得突然,經鳳主解說,其實並非生病,而是體內真氣虛盡,形成後繼無力之狀——換言之,就是他一下子耗用太多異能,異變成人面鳥的時候過久,一口血氣沒接繼上,導致恢復人身後,氣弱體虛。
而「病了」的燕影自是被挪回鳳鳥神地,受眾人們看顧。
只是山裡的老人們又十足默契地將看顧之責托到紫鳶手中。
踏進燕影位在山裡的竹屋,紫鳶對此地早是熟門熟路,她穿過小前院,跨過廳前門檻,走進那間樸素得儘是灰藍色的寢房。
竹榻上橫臥一具高大頎長的男性身軀,靜靜躺臥,連她進寢房弄出細微聲響,他亦無覺。
這樣虛弱的燕影對她而言很是陌生。
怕攪了他安眠,紫鳶躡手躡腳趨近,在榻邊坐下,然後伸手探了探他的額溫。
都已過三日,他體熱雖降,但似乎一直不能清醒,這一點實讓她揪心不已。
大概又是她惹起的禍端啊……她私自逃開,他執意追來,異變鳥身尋她許多日,爾後又帶她飛過層層疊疊的高山流水,一路往南,正因如此才會虛耗真氣,累得他現下深眠不醒。
「快快轉好啊……求你了……」心這樣痛,有時都覺自己動情太深,實不是件好事,低聲祈求過後,她取來乾淨的臉盆水,打濕巾子,開始了每日為他淨洗之務。紫鳶有些明白的,山裡的老人們將照顧他之事交給她,有些要她坦承的意味,坦承她與他其實好在一塊兒,是一對兒的,而對老人們做出這般承諾,那便是一輩子的事,除非不想在南蠻過活了,若想在此處落地生根,那她和燕影注定是分不開、拆不散了。
一開始,她確實有些抗拒,有些躊躇不前,但一聽太婆說燕影孤單一個、沒誰看顧時,她的心到底偏依過去,怎麼也狠不下。
淨過他的臉、頸之後,解開他衣帶欲替他拭身,有人選在此刻踏進竹屋。
紫鳶回眸,雙頰悄地染紅,不由得停下手邊之事。
「鳳主……」鳳錦施施然走進,徐聲道:「今日打算出一趟莽林,你隨我去,為我護衛。」
紫鳶微怔,手中還抓著巾子。「……是,只是……可否等我替——」
「現下就走。」語調雖緩,卻不容質疑。
她覷了竹榻上的男人一眼,沒察覺鳳錦目光亦瞥將過去,瞧榻上之人時,妖野鳳目微挑,薄俊唇瓣似有若無的翹弧,隱著些險惡氣味。
最後紫鳶乖乖頷首,聽命離去。
*****
燕影的「一口血氣沒接繼上」所引發的「氣弱體虛症」,該是沉沉睡過一覺,第二天清早就已恢復七、八成。
但當時人已被送回鳳鳥神地,他醒在自己位在山裡的竹屋,看顧他的則是被他半命令、半脅迫帶回南蠻的姑娘,突然之間,他有些明白那顆魔星為何喜歡自我折騰,因為狠狠折騰過,自有姑娘來疼……
不過——
硬闖進來將姑娘帶走,未免太不顧江湖道義!
「你要在阿錦的衣褲上撒毒粉嗎?」
合睫靜臥,思緒浮動,燕影正禱躇下一步該如何走,耳力輕易辨明走近竹榻的腳步聲,他乾脆掀開眼皮,十九的紅潤圓臉湊在榻側。
一見他張眼,十九將臉湊得更近,認真詢問。
唔,看來又有小道消息要與他交換。
儘管魔星不太仁義,他還是朝十九搖了搖頭。
「那……那在阿錦袖裡放毒蛇?」繼續有商有量。
他仍舊搖頭,毫無意外見到那張胖圓臉陡地一垂、雙肩一垮,很沮喪的模樣。
第10章(2)
屋中靜了靜,燕影略沙啞道:「我可以在他裡褲上抹辣椒。」
「真的?!」十九小爺全面復活,臉蛋發光綻亮。
燕影鄭重頷首。
成交!
十九小爺接著爽快道:「今兒個有南洋的船泊進咱們南邊莽林外的出海口,是迷霧海域『連環十二島』的船,阿錦明明有其他暗衛跟著,卻還拉著紫鳶兒當『明衛』。」濃黑雙眉忽地小糾結。
「阿影你想想,『連環十二島』那是幹什麼買賣的?紫鳶兒一個大姑娘家就要被阿錦無情地推入火坑、送進虎口,賣給那些黑黑粗壯的海盜,你都不心疼嗎?」
燕影雙目微瞠。
浮動的思緒翻轉得更快,一道道刷過他腦海——
南邊出海口,那處天然地形易守難攻,是南洋海賊必爭之地,近年來出海口則為迷霧海域的「連環十二島」所用,至於「連環十二島」所幹的,自然是不需本錢的買賣。
迷霧海域的那些人儘管是強龍,但既踏上南蠻之地,多少得按規矩來,而魔星行事風格反正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兼「人敬我『三丈』、我敬人『七分』」,結果幾年下來,雙方竟相處得意外平和。
姑且不論鳳主此行目的,魔星再如何入魔,也不會真把紫鳶兒賣掉,能教他心緒不寧的是,泊進的船隻是否待鳳主與對方談過事後,停留片刻便走?
倘使船隻離開出海口,離開南蠻之地,那……那姑娘會不會、會不會……
畢竟是他強求她回來,從她嘴中問不出一句篤定之話。
她不辭而別,被他逮住,或者是她心知脫逃不了,只好暫且順從他,有沒有可能尋到機會,真就一走了之?她不會是賣給那群迷霧海域的南洋海盜。
她會是自願跟隨他們,逃得遠遠,不回頭!
*****
紫鳶知有其他暗衛追隨,且還不止一人,這讓她著實納悶,不明白鳳主專程來喚她同行,因由何在?
「喚你出來,主要是想與你說聊幾句。」鳳錦坐在紙僕所扛的輕便轎椅上,正慢悠悠準備出南邊莽林。
紫鳶跨坐馬背上,隨行護衛,馬蹄亦慢吞吞踩踏。
聞言,她握韁繩的手緊了緊,眉色不動,只輕緩問:「鳳主欲談何事?」
鳳錦狀若悠閒直視前方,嘴角一勾,彷彿真很有閒聊興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