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大漢女子多的是聰明伶俐之人,臣妾並非佼佼者。」
烏孫王定定地看著她,少頃,拍拍身邊的毛氈。「過來,坐到本王身邊來。」
這彷彿是從冰塊裡發出的邀請,解憂想,只要可以,她願意熔解那塊冰。
可就在她舉步向前時,身後響起脆生生的笑聲。「吾王今天迎接漢公主,怎麼不給臣妾送個信呢?差點兒讓臣妾錯過這好日子!」
一個身材豐滿,寬額大眼的漂亮女人走進來,直奔烏孫王身邊坐下,雙臂還抱著他的胳膊嫵媚地笑著;而她所坐的位置,正是烏孫王剛剛要解憂坐的地方。
「桓寧,你回來了?」烏孫王摟住了她。
很顯然,這個女人正是左夫人——烏孫王喜歡的甸奴公主。
看到剛才還死氣沉沉的大王,此刻竟雙眼發亮,臉上出現笑容,解憂很吃驚。
有過與翁歸靡的愛戀,她當然明白這意味著什麼,但她驚訝自己並不嫉妒。
「再不回來,只怕大王有了新人,忘了舊人。」女人貼大王身上撒嬌。
解憂訝異她的大膽,而她說話的語速和語調,都比一般人快而高亢。
烏孫王沒說話,可一雙充滿喜悅和激情的黑眸,已給了她答案。
這時的烏孫王,才是她記憶中的那個男人。解憂思忖著,並為自己被他們迅速遺忘而感到尷尬,猶豫著她是否可以不經大王許可就離開,還是該找個地方坐下,等他們親熱完了,想起她還在?
正想著,忽聽桓寧問:「她就是沒用的大漢公主嗎?」
她語氣裡毫不掩飾的不屑與輕視,令解憂渾身一緊,可隨即又想,草原人言行直率,也許她並不曉得自己聽得懂烏孫語,才會說出這種侮辱人的話來。
然而,她的自我安慰很快就被粉碎了。
「公主聽得懂,不許亂說話!」烏孫王提醒她。
對方下巴一揚,斜眼瞅著解憂,輕蔑地說:「我知道她聽得懂,草原上人人都在誇她,還叫她『天鵝公主』;可我看來,她和其他漢女一樣弱不禁風!」
喔,原來這女人是故意羞辱她,羞辱她的族人的!
解憂對這絕不寬容,當即還擊。「左夫人所言,恰似窺豹一斑。天下人事物均有強弱之分,並非我漢女必弱;夫人該廣增見識,以免貽笑大方。」
她容貌端莊,神態安詳,語調也平靜無波,可字字藏針,句句有力。
桓寧面色驟變,怒氣沖沖地說:「你怎敢這樣跟我說話?我可是匈奴公主!」
「那又如何?」解憂看著這個驕縱跋扈的女人,忽然想到含悲早逝的細君,一定也受過此女折磨,不由心生悲憤,但仍克制地說:「我乃大漢公主,受吾皇賜輿御服,領八百戶,經風霜沙漠,歷烈日戈壁,迢迢萬里而來。此舉世人皆知、有目共睹,夫人若以此為『弱』,那解憂不知何為『強』者,請夫人示下!」
桓寧僵住,她沒想到瘦弱蒼白的解憂,不僅能說烏孫話,還敢訓斥自己。
她想發作,卻不知該說什麼,於是仗著烏孫王的寵愛,擺出王后架勢大嚷著:「我不跟你講,你出去,這裡是我與大王的寢宮,我不希望你站在這裡!」
原來這裡並不是她的「家」!
解憂心一沉,提醒自己,雖然她和眼前這個女人同屬一個男人,但她只不過是這個男人的政治「工具」,因此,沒有必要跟左夫人爭寵。
她將目光轉向半天沒作聲的軍須靡,等待他的決定。
軍須靡雙目注視前方,閃亮的眸光和笑容都沒了,臉上彷彿套上面具般。
「大王……」桓寧抱住他,嬌媚地撫摩他的肩。
「來人!」軍須靡突然大吼一聲。「送大漢公主去『飛雁宮』!」
門簾開啟,剛才那兩個烏孫女人走了進來,門口佇立著幾名士兵。
解憂對他行了個禮,請求道:「請大王准我的侍女伴行。」
「准!」軍須靡很乾脆。
她也不糾纏,再行一禮。「謝大王。」
跟隨兩女走出氈房,解憂看到夜幕已降臨。
草原上的篝火,彷彿星星般四處閃爍,歌聲在各個篝火堆間傳遞。
「公主!」馮嫽從氈房附近跑來,後面跟著芷芙。
看見她們,解憂淡淡地說:「走吧,我們去祭拜細君。」
然而她並沒能走開,因為等待著她和大王的酒宴正要開始。
一排形似匈奴高背鞍的木幾,整齊地放置在草地上,已有不少人坐在那裡,其中有她熟悉的貴族、長老和法師,也有相識的牧民,可是沒有翁歸靡。
他到哪裡去了?解憂焦慮地搜尋他,卻見滿臉笑容的山南翕侯走過來,手捧馬奶對她說:「祝右夫人健康平安!」
隨即,所有人都手捧酒碗站起身,對她高喊:「祝右夫人!」
解憂發現自己笑了。是的,再也沒有什麼比受到這樣的祝福,更值得她高興。
她大步走過去,從送馬奶的奴婢手中接過一碗馬奶酒,高舉過頂,用烏孫語大聲說:「感謝上蒼賜予我們群山、河流和草原,讓我們的牛羊駿馬茁壯成長;感謝你們賜予我珍貴的友誼和奶酒,讓我的心不會孤獨、讓我乾渴的喉嚨得到滋潤。祈願我們漢烏兩國的子民,永世和平友好,永無戰爭!」
在人們的歡呼聲中,她按照烏孫人敬酒的習俗,一仰頭,將整碗酒飲盡。
她喜歡馬奶酒,微酸辛辣的酒液滑下喉嚨,令人微醺,卻渾身暖洋洋的,所有的失望和鬱悶都能隨之消散。因此第一碗之後,她猶嫌不夠,一連飲了三碗,才被侍女以烤肉、麵餅取代。
她的祝酒詞和豪爽之舉,令熱情奔放的烏孫人十分欣賞,人們以獨特的方式歡慶讚美、載歌載舞。
阿肯唱道,今夜的狂歡屬於美麗的大漢公主,通宵的篝火只為她一人點燃。
解憂很詫異,直到看見有人將盛滿美酒的皮囊,和裝滿肉食的托盤送入烏孫王的氈房時,她才明白,今夜她的夫君不會出現在這裡。
看來與左夫人狂歡的重要性,遠勝過對她的相迎。
解憂與大家同歡,心卻被痛苦和焦慮一點一滴侵蝕。
失去翁歸靡,卻換不來烏孫王的喜愛;失去烏孫王,則會危及漢烏聯盟。
她該如何履行她的和親使命?
眼前彷彿有層迷霧,可她不甘心被迷霧困住!站起身,解憂對圍在她身邊的漢朝使者們大聲說:「來吧,我的樂師一起來,讓我們今夜盡情狂歡!」
說完,她拉起山南翕侯,跟隨阿肯的歌聲跳起了舞。
陪嫁的漢宮樂師們撥弦鼓瑟,與烏孫的角聲、胡琴混合成美妙的樂曲,人們在激昂的樂聲中飲酒狂歡、縱情歌舞。
當天邊出現第一抹晨光時,激烈的賽馬會開始了。
這次,解憂主動要求參加比賽,因為參賽者必須捕到一件獵物,因此她讓芷芙取來常惠送給她的弓箭,準備好好過把癮。
她的參與引來了更多參賽者,因為人人都想與天鵝公主並轡競技,一展本領。
最終,解憂在「火焰」的助威下奪得第二名;如果不是因為她缺乏「叼羊」技巧,無法從馬背上直接取獵物而必須下馬,她定是第一名。
她精湛的騎射能力,令所有第一次見她騎馬的人大開眼界。
最後是放鷹比賽,此時太陽早已升起,湛藍的天空中看不到一絲雜色雲彩。烏孫人不僅善騎馬,還擅長捕獵。
捕獵離不開獵鷹,所以馴鷹和放鷹,都是烏孫人的特殊技藝。
放鷹前,所有獵物被重新送回草原上,然後由放鷹者將剛剛馴服的獵鷹放出,讓它們將獵物找回來,以此檢驗馴鷹的成果。
解憂沒有放過鷹,很想試試,可當她打算伸手接鷹時,一隻從身後探來的大手卻擋住了她。「公主不可!」
「為什麼?」她不滿地問,猛然回頭,望入翁歸靡佈滿血絲的眼。
翁歸靡指指其他人。「你看他們,每人都是放鷹高手,但仍需要做防護。」
解憂剛才只想到放鷹好玩,沒注意細節,此刻經他指點,才看到其他人大多在手臂或手掌上綁了皮革套子,讓獵鷹站在其上,再抓住鷹腳上的細繩。
「我想——」她剛要說話,放鷹開始了。
一個男人率先扯掉蒙住鷹眼的布,將手臂往上一舉,被困多日的鷹,立刻伸頸縮胸,撲著巨大的翅膀飛了出去,轉眼間就用鋒利的腳爪,抓回一隻黃羊。
「我也要放!」見放鷹過程迅速而刺激,鷹看起來也很聽話,解憂急切地說。
有人想給她鷹,但翁歸靡堅決反對。「不行,大鷹不是小鳥,鷹兇猛好鬥又非常機敏,馴服它不容易,放飛它更難。為了讓它捕獵,第一次放飛的鷹是飢餓的,因此它的脾氣很暴戾,甚至會粗魯地傷害放鷹人。」
彷彿在印證他的話似的,有兩隻被拆除眼罩的鷹不飛向天空,卻轉而攻擊放鷹者;它們沉重的翅膀搧起一陣大風,憤怒的叫聲也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