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她抱進去。」鳳錦聲略揚,適時截斷老漢的哭嚎。
一得到指示,站在主子身後的牛大即走向推車,朝微愣的上官淨點點頭,單用一臂就把昏迷的大姑娘輕鬆挾抱,帶進竹塢。
老漢大喜,又是拚命磕頭,連連稱謝,老臉上涕淚縱橫。
「明早再來接她。走吧。」鳳錦沉靜道。
「謝謝、謝謝……嗚嗚啊啊——」好不容易求成了,老漢匆地伏地大哭。
上官淨立在原地好一會兒,完全是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按她脾性,自是想向老漢弄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但鳳錦站在那兒動也不動,兩眼直盯著她,一瞬也不瞬,她陡地醒悟過來,他是在等她進去。
也好,該去看看那姑娘,說不定還有其他傷!
「老爹保重。」她對著仍兀自痛哭的老漢拱拱手,快步走進竹籬門內。
「鳳錦,那姑娘——咦?」才欲詢問,男人竟旋身就走,把她幹晾著。
「鳳錦?」不理她?「鳳錦?」依舊不理人。
「鳳錦!」她迅捷躍到他面前,眸底有點竄火。
「你不是在躲我嗎?」他停下,寬袖負於身後。
那問話來得如此突兀,語氣如此自然,像聊著今兒個天氣、話家常一般。上官淨卻不自在地抖了兩下,向來坦坦然的心一下子虛了。
「我……那個……是我不對。」低頭。
……竟乖乖認錯?鳳錦一愣,盯著她的頭頂心,險些笑出。
「我沒說你不對。」他又在使小性子,但……能有個人任他使性子,這滋味實在該死的好啊!
他僵著聲道:「我那日……說了些事,你聽了不舒服,你躲我那也應當。」
「我沒有不舒服!」她急急辯道。
她只是臉紅心熱,一直揣測他當時的語氣和眼神,弄得自個兒發昏……好吧。是有一點點不舒服,但是……但那是因為……唉。
「不管你怎麼想,總之,我沒有不舒服。」再辯。
聞言,他微微一笑,有些憂傷落寞,點點頭道:「那就好。」
一點兒也不好!
他、他這是明擺著不信嘛!
上官淨越急,話越說不出來,只能鬱悶地看他重新拾步,從她身邊走開。
鬱悶已持續許久,她在竹塢東翼的客室前等過大半時辰了。
送那名大姑娘進客室後,牛大就守在房門口,問他話,也不吭聲,只懂得點頭、搖頭,倒是這幾日莫名其妙成了她專屬小婢的朱玉,因鳳錦的吩咐,已往裡邊送進兩盆子溫水,此時亦跟著主人家待在客室裡照顧那名姑娘,尚未出來。
要闖進一觀究竟,對她畫言易如反掌,但於情於理,她沒資格擅闖。
被擋在外面實在不好受,她大可回自個兒房中休息,但……如何走得開?
思緒噴湧,胡思亂想,再加上方才鳳錦那一臉憂傷,害她胸中沉甸甸,彷彿怎麼都納不進足夠的氣,很悶。
咿呀——
門從裡邊推開了!
她驀地揚睫,見朱玉捧著水盆跨出。
「那姑娘怎麼樣了?傷得重嗎?她醒了嗎?我……我能進去瞧瞧嗎?」
「小姐,那個……唉……這個……主子他……」話很多的小丫鬟竟吞吞吐吐。
「讓她進來。」裡邊傳來主人家淡淡的應允。
小丫鬟隨即衝她咧嘴一笑,還鬆口氣般俏皮地吐吐小舌,捧著盆子,竟用手肘「攻擊」牛大,邊嚷:「走啊!主子發話,要小姐進去,你還杵這兒幹什麼?想繼續偷懶啊?還不跟我走!」
上官淨沒留意牛大有無隨朱玉離去,她入內,撩開帶草香的細竹簾。
房中飄浮某種氣味,略辛辣,不難聞,該是調和許多香藥所製成的寧神藥香。
鳳錦就坐在楊邊。
那姑娘靜臥,仍合睫睡著,割在雙腕的新傷與舊傷皆一併處理過,裹了藥,連頸上明顯的青瘀也抹過藥,帶著薄荷氣味。
鳳錦極輕柔地移動姑娘一手,將之放進薄被裡,再為她調好枕頭高度,那一幕落進上官淨眼裡,竟胸悶又氣鬱,古怪至極。
「她這身傷,是自己弄出來的,是嗎?」上官淨想過又想,穩住嗓音問,手暗暗握緊。
鳳錦頷首,似不知她內心起伏,僅徐聲道:「跳河、割腕、上吊,尋死多次未成,全賴老父守得嚴實,但再這麼下去,總有一天能讓她如願。」
「為什麼她要這麼做?」她表情凝重。「誰欺負了她嗎?」
他抬起頭,深深看她一眼。
「記得那群惡徒嗎?你第一次踏進南蠻野林,在林中救了我。」
上官淨點點頭,腦中一閃,臉色漸漸蒼白,似恍然大晤。
鳳錦又道:「這姑娘在我之前曾被那些人逮住過……她沒我幸運,在那群人底下吃了很大苦頭。」正因那些不長眼的混蛋鬧得這一帶烏煙瘴氣,他才出手,前後已治了幾批,直到那一次在莽林中設的結界被她闖進。
「那、那……她……她的傷……」
「真正的傷不在肉體,身上的傷即便好了,心上的傷卻很難痊癒。」
心上的傷……上官淨渾身一凜,怔怔然,許久才能吁出口氣。「那位老爹說,只有你能幫她……那些看不見的傷,你真能治?又該怎麼治?」
他眼神微異,笑笑道:「如果我說我有封住她記隱的能耐,你信嗎?忘掉一切,重新來過,所有悲歡苦喜全化作白紙,只往前走,不回頭……你信嗎?」
上官淨瞪他,一直瞪著,忘記眨眸。
他驀地笑出聲,略帶嘲弄的笑音在室中輕回。
「看來我唬人的功夫還不錯,真把你唬愣了。」他神情一整,伸袖來回撫平薄被一角,邊徐聲又道:「老爹實在走投無路,才把自家閨女送我這兒,她心結難解,血瘀滯於胸中,阻抑心氣,必須以『龍血竭』為主藥。」
「『龍血竭』……竹塢藥圃旁那棵怪樹?」那棵樹同她差不多高,像把大傘,樹幹特別粗圓,會滲出血紅色汁液,她從未見過,曾好奇問過他。
「正是。」他頓了頓,有意無意避開她的注視。「那棵『龍血竭』我養了十三年才成,取樹汁熬作藥丸,極珍貴的。」
「這麼做就能治好嗎?」
「至少能化開她胸中瘀塊,心緒一旦平穩,或者漸漸便能看開。」他望向枕上那張蒼白臉容,再次探著姑娘額溫,低語若歎。「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
上官淨狐疑地輕蹙眉心,想再問,一時間厘不出思緒,再有,她眸光根本沒法子挪開,因他散發下輕垂的側顏,側顏神態如此專注,專注中浮動似水柔情,那樣的柔情太容易打動誰,倘若她是那個被他溫柔以待的女子,那、那……那也要忍不住在他的撫觸下歎息吧……
才這麼想,她明顯聽到一聲混進驚駭和恐懼的抽氣聲!
大姑娘醒了!
「啊!啊啊──別過來!別碰我!不要啊──我、我我……」那姑娘陡然醒覺,雙眸未睜,倒先驚嚷起來,兩手亂抓。
忽地,她嚷聲一頓,動作也止了,彷彿納悶自個兒嚷些什麼,又為何如此激動。她終於張開眼睛,張得大大的,眸底有著濃濃迷惑,在見到男人那張詭異的紅痕面龐時,迷惑轉為驚愣。
她甚至嚇得撐坐起來,還往後疾退,背緊緊抵著床柱。「你……你、你……」
好啊!這麼好的機會,不利用,豈非暴殄天物?
鳳錦一臉受傷,那受傷神態僅「展現」短短一瞬間,然後就很「吃力」而且「倔強地不願讓誰瞧見」地趕緊「掩飾」住,可惜又無奈的是,沒有「成功」地「掩飾」得很好。
他倏地起身,離開榻邊。
怕自己那張鬼臉再嚇著誰似的,他轉身背對床塌,那旋身速度之快,讓一頭柔軟烏絲當空甩出極美的發弧。
「鳳錦……」
聽到身後憂慮的女子喚聲,他唇上有惡意的笑,雙肩卻像換氣下順般顫聳著,然後,他搖搖頭不回聲,筆直快步地走出門外。
「鳳錦!」
上官淨方寸如火燒。
她一邊衣袖被榻上姑娘緊緊拽住,好似她成了這姑娘唯的一根浮木,若非如此,她真要什麼都不管地追出去。
心疼。除了心疼,好像也尋不到更好的描述。
她為他,心很疼哪……
第5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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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哪裡?我、我怎會在這裡?」剛醒來的姑娘惶惑不安,眸子胡亂張望。
「剛才……剛才那男人是誰?他……他、他究竟是人?是鬼?他長得好可怕……好可怕……姊姊,我怕啊……」
「他是好人。」衣袖被拽住的女子忍下幾要斷氣的心疼,沉靜安慰著。「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你別怕。」
「可是他……他的臉好嚇人……」
「他救了你。你爹把你送來這兒,求他救你。」
「我爹?我爹……」迷惘還有更迷惘,姑娘蹙起眉心,掄成單頭的乎抵著兩邊額角,彷彿一動腦就疼,很楚楚可憐。「姊姊,我頭好痛,我不想了……頭好痛……我爹……我有爹的,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