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為了那個武林盟主的身份?」不就只是個地位的表徵?
「這身份,不是用來打打殺殺,或是暗地裡仗著武藝去賺取多少不義之財的;它是個武林正義的象徵,一個必須為眾人付出,去傾聽平凡百姓們訴苦的地位。」將兩眼望向遠方穹蒼的他,娓娓地道出在他眼中,身為武林盟主該盡的職責。
林間的風兒拂過開陽的髮梢,亦輕柔地撫過她的心弦,她怔怔地看著他,從未想過,對眾人來說,那集合了所有的名利私慾,人人求之不得的地位,在他眼裡,卻是另一種他人無法想像,必須得費盡心力去承擔的重量。
斬擎天邊說邊為她撥開覆面的發,「我很清楚,憑借我的武藝修為我能得到些什麼;但我喜歡這世上所有的人們,不管是平凡的、毫不起眼的、溫柔的、膽小的、卑鄙的、想要保護自己的、只想要活下去的,我都喜歡,也願意為他們付出。」
「……為什麼?」
「因為他們都很溫暖,也都有著一顆不被他人瞭解的心,所以我喜歡他們努力活著的模樣。」
逗留在她面上的指尖,觸感輕柔得像蝶兒輕吻般,溫柔得就像他對待每個人的柔軟心意一樣。不知為什麼,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又窮又多愁善感的盟主大人,他的胸懷像片壯闊的藍天,無垠無際,可以容納下每一片漂流的雲朵,而在讓人動容之餘,卻又不禁要為他的單純與無私感到心酸。
「即使是壞人?」開陽深吸了口氣,總覺得喉際似粳住了什麼。
「縱使是壞人,不也在某方面自私得很可愛嗎?」斬擎天笑了笑,順手為她整理起她被風吹亂的發。
「若是殺人者呢?你會殺他們嗎?」
「我會。」他毫不猶豫地頷首,「為了其它安分守己活著的人們。」
「你有沒有想過,即使你為他人做再多,你可能什麼回報都得不到?」她怔愣地看著他細心整理的模樣,滿心空洞地問。
斬擎天樂觀地搖首,「我只需要他們的笑臉,不需要任何回報。」
只是這樣,就可以滿足了嗎?
開陽落寞地垂下蠔首,怎麼也想不起,那一個當年也曾經這麼想過的自己,如今又是身在何處。
「妳怎了?」斬擎天有些擔心地抬起她的下頷,不太明白方才在她面上一閃而逝的失落究竟是什麼。
「沒事,只是餓了……」開陽勉強地擠出笑臉,才想轉身繼續上路時,她忽地想到一個攸關他倆的大問題,「你身上究竟還剩下多少錢財?」
方纔還泱泱大方與她暢言行善理念的斬家盟主,先是面色一僵,而後怯怯地看向繫在他腰間扁平的銀袋。站在他面前與他一塊低首看去的開陽,則是在目測過裡頭大概還剩下多少後,涼聲說著。
「我聽東翁說,上回你出門前,你向東翁預先借了筆款子。」據她觀察,東翁是個有頭有臉之人,出手自是不可能小氣,可才多久時間而已,這位仁兄就將那筆錢給花得一乾二淨?
「前陣子,我經過一座村子,那兒對外唯一的橋樑壞了,所以……」斬擎天的兩肩登時畏縮地抖了一下,頗心虛地垂下視線不敢看向她。
「你就拿那些錢替他們造了座新橋?」已經算是頗瞭解他的開陽,連想都不用想,也知他絕對干了哈好事。
「嗯……」
她還是很疑惑,「就算是這樣,那總有些剩下來吧?」又不是石造或玉雕的,一座橋能花上多少錢?
「我看他們村裡的路都坑坑洞洞的……」斬擎天愈說聲音愈小,頭也跟著愈垂愈低。
「就『順道』連路也一塊鋪了?」開陽兩眉一挑,總算是逮到重點核心了。
「對……」
「在離村前,你還順道做了些其它的小事是不?」唉,眼下這已經不是貧窮問題,而是更嚴重了點的人格問題。他八成是那種有一就有二,有二就不會落了三的類型,依她看,他這性子要是不改改,恐怕東翁借他再多錢也是不夠用。
「是……」
開陽很想仰天長歎,「你是聖人投胎不成?」他要是把錢全拿去吃喝玩樂,日後餓死了,相信也沒人會同情他一分;可偏偏他全都是拿去餵飽別人幫助別人……
怪不得東翁願借他錢,因為指死他也不是,餓死他,則更不是。
「我只是在做我該做的事……」斬擎天小小聲地重申他行走江湖的理念。
「行了行了,我已經非常深刻地明白為何你會兩袖清風的原因了。」她一手掩著臉,無力地朝他擺擺手。
「有哈法子?」他滿面無辜地轉著手指頭,「來得快去得更快嘛。」
「哪,從今日起,你我的開銷就全由我來做主,你不許再插手,沒意見吧?」思前想後不過一會兒,決心治標更治本,不想再任由他一路窮下去的開陽,豪氣萬千地一手指著他,大聲向他宣佈。
斬擎天抗拒地皺著眉,「那怎行?」男子漢大丈夫,讓女人付錢?這事傳出去豈不是讓人笑話?
開陽一把扯過他的衣領,眼一瞠,眉一揚,氣勢驚人地壓低音調朝他喝問。
「你不是要對我負起責任?難道你希望我陪你一塊餓昏在路上不成?」沒錢的人沒資格說話。
「好、好吧……」強龍硬是壓過一尾地頭蛇,但他還是不忘他的堅持,「待我賺到錢後,我定會連本帶利的還妳!」
「貧窮盟主,眼下你只要專心對我負責就成了。」開陽一掌往他的頭頂招呼過去,「快走吧,你得趕趕場子努力賺錢養家養民養正義。」
再次踏上蜿蜓的小道後,不過多久,他們來到了一處臨水的河岸,秋日盛綻的蘆葦將沙洲處妝綴成一片熱鬧的景致,風兒吹來,修長的枝葉猶如陣陣翻浪。
當長年身在宮中而無法親眼一瞧這景象的開陽,邊走邊讚歎地瞧著時,走在她身旁的斬擎天,兩眼卻直落在沙洲不遠處一幢以蘆葦所築的矮房上,她跟著看過去,遠遠地,她瞧見了一名老婦,正辛苦地將梯子架上矮房房頂,並試著想將一捆捆新采的蘆葦給搬上去修補房頂。
當一直領在前頭走著的斬擎天愈走愈慢,並頻頻回首往後頭的那幢矮房看去時,開陽歎息地瞧著他面上那等很想去幫,卻又畏畏縮縮,深怕若是去幫了的話,好似就會遭到她責怪的神情。
「去幫她吧。」她索性停下腳步成全他的心願,省得他一直將這事記掛在心上。
如獲特赦的斬擎天,朝她漾了個大大的笑臉後,」且即轉身匆匆飛奔而去。跟在後頭的開陽,則是拖著步伐慢慢地走過去,站在不遠處的樹下,看著他抱了一堆蘆葦跳上還不至於能讓他懼高的房頂,開始忙碌地除去房頂上的舊蘆葦後再替換上新的。
自雲端露臉的秋陽,勻勻地將日光灑落在他的臉龐上,讓他面上的笑容看來更顯璀璨。雖然她也常見他笑,但她覺得,依循著自己心意行善中的他,面上一派純粹歡喜無私心的笑意,是她見過最好看,也最讓人捨不得挪開目光的。
這般看著他,她恍恍地思考著,似乎在今日之前,她總是過著得過且過的日子,她從沒有好好地正視自己過。
她不像他一樣,頂天立地的站在屬於自己的天空下,正視自己該承擔的責任,也面對自己謹守的義務。他選擇了該承擔就承擔,對自己的信念堅定不移,哪怕他會因此得貧困過日,或是得在暗地裡忍受他人的嘲笑,他還是不輕易改變更不輕易放棄,該救的、該殺的、該濟的、該同情的,沒有片刻的猶豫過,該做就去做。
而她呢?她總是在夾縫中尋找一個最簡單、最能活下去的方式,隨時隨地都在想著該怎麼去與環境和得失妥協。她從來都不會去想,她究竟應該堅持些什麼,或是冒著危險去捍衛些什麼,更遑論是那些在他眼中理所當然,而在她眼底,卻是她從不能去考慮過的正道或是歪道。
因為對她來說,身在宮中,光只是活下去,就是件艱難無比、必須用盡心力的人生唯一難題了,至於其它的,實在不是她能或是該去在意的本分。可即使是這樣,縱然有著數之不盡的堂皇理由,在骨子裡,她還是很羨慕。
她羨慕他可以活得那麼黑白分明,事事在他眼中總有個是非曲直;她羨慕他的從容與單純,與輕易就能自他人面上得到的感謝笑容。
她羨慕他那顆柔軟的心。
若是她也能像他這般就好了。
「開陽,幫我拿些蘆葦過來!」鋪完了大半面的房頂,欲再鋪另一面的斬擎天,朝站在蘆葦堆附近的她伸出手。
站在樹蔭底下的開陽愣了愣,因此時此刻他喚她的語氣,在她耳裡聽來,不知怎地,就是令她覺得再愉快順耳不過。
她挽起兩袖,「這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