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圓……」低喚,卻不知欲說什麼,只覺這麼喚著她,很好。「桂圓……」
桂元芳邊哭邊笑,淚珠串串地掉,笑得卻很響。
「都是你啦十三哥!瞧,我都替你急哭了!真怕你蹉跎再蹉跎,把自個兒和好姑娘的青春都給蹉跎掉啦!唉唉唉,咱們江湖兒女火裡來、浪裡去,瀟灑豪邁,就算遇上感情的事,也該快刀斬亂麻……呃,是手起手落一條命……呃,呵呵,我是說,得速戰速決呀!瞧你這麼悶著,你不病,我都快得病了!」她早病了,要不,不會糊里糊塗掉這場淚。她病得不輕,簡直病入膏肓,尋不到病灶所在,眼見是沒得醫了。
男人不語,紫唇抿得好緊,眼底黑幽幽。
她突然害怕起他的眼神。那樣的凝視不狂不躁,卻有著濃濃的深究意味,他在深究著她,想弄清她詭異的舉止。
心音咚咚急奏,震如擂鼓,胸口熱疼難當,額背倒是泛涼。她桂元芳原來也是瞻小的姑娘,好怕被看穿嗎?
驀地,她「哎呀」一呼,一骨碌爬起,連帶拉著他起身,小嘴仍脆音連連。「別窩在這兒,咱們也下去同孩子玩。我打陀螺的功夫你是清楚的,敖靈兒可是我手下敗將呢!我把靈兒和那群孩子們引開,把芝芸留給你,要好好把握呀!再晚一些,靈兒又會撐船送芝芸回住處,你再要同芝芸私下相處,都不知得等到何時啊!快走、快走——」
「桂圓……」他仍是低喚,可惜拖著他跨大步走的姑娘頭回也未回。
似乎該說些話,但,他到底想說什麼?
懵了。
他一時間也弄不明白,卻十分清楚,他得握住她的手,讓左胸空洞的錯感暫且消退。至於其他……慢慢再想吧。
敖靈兒是小魔頭,桂元芳是孩子王,兩個年紀相仿的小姑娘斗在一塊兒,大小孩子們興奮地圍起圈圈兒,就看她二人比賽打陀螺。
說到玩,敖靈兒是箇中高手,桂元芳亦不遑多讓,之前曾交手過幾回,兩姑娘互有輸贏,但要是提到打陀螺這門功夫,桂元芳可是受過「丹楓老人」這等高人指點,敖靈兒再如何蠻纏,她也不怕。兩姑娘纏鬥不休,比過一輪又一輪,輸得敖靈兒心浮氣躁,越輸越不肯罷休。
於是乎,她為韓寶魁製造出不少機會,藉著打陀螺,她不著痕跡地把敖靈兒和孩子們引到另一端較寬敞的地方,把水岸留給十三哥和他心儀的姑娘。
不要怕,十三哥。
她幫他定心。定定定!想說的話,快此一對那姑娘說吧!別怕啊!
「醉啦?幹啥直揉眼?咦……你眼睛有霧氣!呵呵呵,花非花呀霧非霧,桂圓兒眼裡沾了霧,眼花花,心花花,哭也花,笑也花,總之……霧裡看花、槓上也開花,通殺!呃——」粗魯地打了個乃嗝,一隻細瘦卻有力的胳膊橫搭過來,江湖好兄弟般地摟住姑娘家的巧肩,敖靈兒搖頭晃腦亂喃著,那頭亂亂飛翹的發搔得桂元芳面頰和鼻子都癢了,害桂元芳也顧不得揉眼,不太秀氣地打出噴嚏。
「哎啊,哈哈哈……噴得我滿臉豆花!」敖靈兒瞇著眼。
「喔!對不起啦!」桂元芳抓起衣袖欲幫她拭淨,她倒好,一頭栽倒下來。
「哈哈哈,桂圓,你他媽的真香,比敖老大私藏的『珍珠紅』還香!」
「珍珠紅」是酒,不過如今僅剩下留有餘香的空酒罈,瓊漿玉露全進了兩姑娘肚裡。敖靈兒乾脆拿桂元芳的大腿當枕頭,臉還朝著她的腰腹蹭啊蹭的,兩手改摟住桂元芳的腰,深深吸息吐納。
「靈兒,你醉了。靈兒啊——」
「沒醉沒醉……唔……王八蛋司徒馭,我讓你腦袋也開花……跟你沒完……芝芸……芝芸……」
沒用的,喚不清醒。
桂元芳搔搔額角,好氣又好笑地歎息,眉睫一抬,與陪她倆一塊兒席地坐在水岸的小少年四目對望。後者從適才就不發一語,他的眼桀騖不馴,不知是否因為遭敖靈兒強灌好幾口「珍珠紅」,眼白的地方似乎泛著紅絲。
桂元芳嘴一咧,衝著石睿開口笑。
情況其實是這樣的,傍晚的打陀螺大賽桂元芳當然是大獲全勝。說是比賽,自然要有「綵頭」助興,桂元芳索取的「綵頭」很簡單,要敖靈兒今晚陪她痛飲。至於送趙芝芸回那處幽靜竹塢的差事,她對靈兒說,她的十三哥可以代勞,且絕對保證會將人安全送抵目的地。
孩子們散了,被自家爹娘喊回各自的竹塢去。孤兒一枚的石睿以往都是跟在趙芝芸身旁,但自從芝芸的病情加劇、身子時好時壞,因而另尋幽靜處養病後,石睿改而跟起敖靈兒,近大半年來,靈兒陪芝芸的時候又多了些,小少年變得時常出現在桂元芳身旁。
此時,天幕清淨,皎月高懸,江面瀲著點點波光。
岸上的孟宗竹林在晚風席捲中,蕭蕭低吟,淒淒幽唱,那般的淒曲還不至於太憂傷,因不遠處的一大片竹塢裡閃著明明燈火,傳出笑語喧嘩,各家有各家的歡樂,多少抵消了竹林傷心的鳴吟。
「石睿,你今晚賴在這兒,沒回總堂大廳跟大夥兒一塊兒用膳,肚子餓得咕嚕咕嚕叫了吧?」半大罈子的「珍珠紅」只夠讓桂元芳微醺,她由著敖靈兒摟抱,沒察覺同小少年說話時,嗓音不自覺低柔了些。
「我不稀罕。我自己有本事捕魚打獵,我還會生火煮食,我也能掙錢了,我很強的。」石睿冷聲低吐,尚未定型的五官已顯凌厲。
桂元芳心扯痛了,恍惚間,石睿的臉與另一張陰鬱隱晦的年少臉龐重疊,那是十來歲時的十三哥,他們的眼同樣憤世嫉俗、同樣的闇黑幽深,只不過,她的十三哥已長成高大偉岸的男子,懂得收斂、懂得壓抑、懂得強化自己。唉……希望他也懂得她的苦心,別把美好的今夜給浪費掉,要不,她痛了一整晚的胸口就痛得好不值啊!
突地——
「你其實不愛喝酒。為什麼要拚命狂飲?」小子語不驚人死不休。
「啊?」桂元芳陡然一驚。他知道什麼啊?
瞠圓眼眸,她不及反應,小少年冷聲又道:「我瞧過太多無酒不歡的人該有的模樣,可你每回喝酒,要把酒汁咽進肚裡那一剎那,眉心都是皺擰的,好難看。好醜。」
「嗄?!」這小子,要不要這麼觀察入微啊?桂元芳又習慣性地搔著額角。好說歹說,她還是他的大姊姊,被一個小毛頭將得死死的,她「好一顆下流的桂圓」的名號該往哪兒擺?
「我就愛皺眉,不成啊?」她欲插腰,無奈腰被敖靈兒摟緊,沒地方好插,兩臂只得改作盤在胸前,故意用鼻孔瞪人。
「你在哭。眼淚越揉越多,好像喝酒簡直要你命似的。」平地又起一聲雷。
「我、我我沒哭!少胡說!」
「沒哭?那這是什麼?」他驀地挨近,指往她香腮揭過,她的淚在少年指腹上閃爍。
「我打呵欠,打得流眼油了,有什麼好稀奇?」可惡!教她往後臉往哪裡擱?這臭小子,枉費她大半年來對他噓寒問暖、好心照看,現下倒來給她難堪了!知道她流淚,還來多問什麼?連她自個兒都弄不明白,又要如何給他答案?
「你為什麼哭?」石睿不放過她,清峻面龐朝她逼近。
「就說我沒哭!」又受驚嚇了,很沒骨氣欲往後退,偏生腿上壓著一人,她行動受限。
「這半年多來,你待我很好,為什麼?」
「啊?」這傢伙轉換話題的速度會不會太快了些?桂元芳紅唇掀合幾回,終是尋到聲音,道:「你是好孩子啊!雖然總很冷淡,不愛說話,眉心永遠皺皺的,一張臉繃繃的,好不討喜,但本性是好的呀!我……我也沒待你多好啊,我只是愛逗你、鬧你……」如她逗著十三哥、鬧十三哥那樣,她要他歡喜開心,別把事兒都悶在心裡。
小少年的眼如夜星、如寶石、如江面瀲潑的光點,一瞬也不瞬地瞅著她。
「石睿……你怎麼了?你是不是餓昏頭了?」怎覺他的目光像望住一道佳餚,饞得想張口便吞?
「桂圓……」他嗓子嘶啞。
「嗯?」
「我有一天會成為頂天立地的男子漢。」
她噗哧笑出,點點頭。「很好,不枉我疼你一場。石睿,我信你的,你一定可以成為響噹噹的好兒郎,像我十三哥那般強。告訴你,咱們江湖兒女火裡來、浪裡去,你——」
猛然間,她訝呼,因那精瘦的少年身軀突然移近,縮短彼此之距,他合身抱住她,抱得好用力。
「石、石睿?你——唔唔……」張掀的唇突然被冰涼的「東西」堵住,她有瞬間腦中空白,不太明白發生何事。跟著,她發現少年的眼近得不能再近,闃黑的兩丸眼珠直勾勾地鎖住她,有幾分獨佔和得意的神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