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滌香他究竟怎麼了?」過了一會兒,益慶迫不及待地向師父問道。
陸勻香專注地等待榮西禪師的說明,生怕會遺漏任何一絲有關弟弟病情的訊息。
「嗯……他這樣昏迷多久了?」
「快半個月了。」她回答。
「這就糟了。他因為昏迷的緣故無法正常進食,只以流質食物勉強維生,身體狀況一天此一天虛弱,姑且不問病因為何,只怕再過不久他的身子便會支撐不住。
「那怎麼辦?師父。」益慶焦急地問。
「除了等他自行甦醒外,恐怕別無他法。」
這怎麼行呢?聽到榮西禪師的斷言,陸勻香激動得幾乎暈厥過去。益慶眼明手快趕緊攙扶住她。
幾個喘息後,她哀痛欲絕地向榮西禪師哀求,「師父,請您一定要救救滌香「辦法不是沒有,」榮西禪師沉吟了會兒,續說道:「這裡栽植干年龍王茶成功了嗎?若是有此茶的話,滌香就有救了。」
千年龍王茶不就是以前爹親手種下的那幾株茶樹嗎?為什麼來自日本國的榮西禪師會知道?
「勻香,那幾枝茶樹枝條正是我贈與你爹的啊!」似乎看出她的疑慮,他柔聲解釋。
他的回答讓陸勻香再次倍感震撼,沒想到榮西禪師與去世的爹竟是舊識。
「十幾年前,我第一次隨著日本國船隊渡海來此,在一次因緣際會下,讓我找到了珍貴的千年龍王茶,並截取了幾枝枝條想帶回日本栽種,後來我來到以茶聞名天下的建安,在當地結交了一位品茶名士並且受邀到他的茶莊居住,他是陸記茶莊的主人,也就是你爹——祥明居士。」
「什麼?原來祥明居士便是你爹!」師父只告訴他,要他到建安尋找祥明居士這個人,卻忘記告訴他,他是陸記茶莊的經營者,原來自己尋找多日的人竟是陸勻香的爹。真是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啊!
「嗯!展祥是我爹名諱,而祥明是我爹的別號。」她解釋說道。
漸漸地,記憶的迷霧似乎吐出一些片段畫面,陸勻香想起了些什麼。
「難不成您……您就是爹常對我提到的和尚伯伯?」
「是啊,記得那年你才兩歲,可是卻相當聰明伶俐,你還常常拉著我,叫我和尚伯伯,嚷嚷著要我說故事給你聽呢。」
難怪她會對榮西禪師的笑容感到熟悉,原來他也是當年茶莊的座上嘉賓。
「可惜如今與祥明居士卻已是天人永隔。勻香侄女,這些年來真是辛苦你了。」
他已從徒弟那兒聽說,知道這七年來是她一人獨自撐起陸記茶莊,「相信你爹在天之靈,也會為你感到驕傲的。」
聽見榮西禪師的關懷話語,她忍不住哭了出來,這些年來的堅持,彷彿在這一刻得到回報。
「可是……和尚伯伯,當年我爹種下的茶樹並沒有成功,雖然我已經盡了全力,但它還是無法長出新葉來。」
那幾株孱弱的「千年龍王茶」枝條,如今只能說是勉強地活著,距離可以採葉制茶尚有一大段距離,但卻只有它能夠拯救滌香的性命,這下子她該如何是好?
「別急!師父身上有帶那本陸羽的《茶記》,只要照著裡面的指示去找,我們一定能再次將千年龍王茶帶回來的。」益慶為陸勻香加油打氣。
是啊,一切都還不遲,只要在滌香的身子尚能支撐前找到千年龍王茶,滌香一
定會再次對她綻開笑顏。
存著這股信念,她重新振作起精神,即刻準備和益慶出發上山尋茶。
臨行前,榮西禪師將那本陸羽《茶記》交與他們,囑咐他們盡早完成任務。
「如果伯伯沒記錯,你今年二十歲了吧?」離去前,他突然對陸勻香有此一問。
「嗯!」
「伯伯問你,這些年來你的身體好不好7胸口曾不曾劇烈疼痛過?」
她不記得自己有何嚴重病痛發生過,便對榮西禪師搖了搖頭。
「這樣啊……那就好、那就好!」他對於陸勻香的回答感到放心,不待她追
問,便急著要他們趕快出發,以免延誤救治陸滌香的最佳時問。
「只要過了今年就沒事了!真是太好了,祥明老弟。」他拾起頭,對著微亮的天空俏聲說道。
第七章
噫、吁、唏,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子上青天。蠶叢及魚鳧,開國何茫然。爾來四萬八千歲,始與秦塞通人煙。西當太白有烏道,可以橫絕峨眉巔。地崩山摧壯士死,然後天梯石棧方鉤連。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下有沖波逆折之回川。黃鶴之飛尚不得,猿揉欲度愁舉援……。摘自唐.李白.蜀道難。
陸勻香喘息著,稀薄的空氣讓她感到些許呼吸困難,座下那頭青驢用著極為緩慢的速度,一步一步謹慎地走在顛簸的山道向上爬升。堅硬的腳蹄翻起地面一小陣塵埃,碰撞彈起的石子不時往左側懸崖滾落,沿途與山壁摩擦的聲響聽了頗令人感到心驚。
前方,益慶騎著驢子小心翼翼一地引領開路,面對如此險峻的路況,他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生怕一個不注意,便會連人帶驢掉進萬劫不復的深谷。
離開陸記茶莊至今已一月有餘,為了避免延誤陸滌香的病情,他們憑著六王爺的那封親筆信函,調度了各地驛站腳程最快的馬匹,火速朝邛崍山所在地奔馳而去。
馬不停蹄的趕路,雖然比平常快了數倍的時間抵達湘、蜀邊界,可是接下來的路程才是真正考驗的開始,狹長險峻的蜀道並非一般馬匹所能通行,於是他們棄馬就驢,展開了另一段艱辛的旅程。
這段蜿蜒的山路前後算算雖然僅有數十餘里的長度,可是由於他們只能靠著青驢緩慢的步伐往前推進,往往一小段山路便會耗去大半天的時間。這可讓急於趕路的陸勻香內心焦躁萬分,因為只要多耽擱一秒,對陸滌香來說便是多一分危險。
走在前面的益慶不時回過頭來查一探她的情況,不只是因為山路危險的緣故,而是因為經過這麼一段長時間的旅途下來,第一次出遠門的陸勻香在體力上應當到達極限了,若不是她救弟心切,想必早已因疲累過度而倒下。
「陸姑娘,我們是不是該停下來休息一下了?」他看著她發白的臉色如此提議。
但陸勻香卻是緊咬下唇不發一語,堅決地搖了搖頭。他在無可奈何下,只得繼續催著青驢復向前行,希望能趕在太陽下山前找到一個休息的地方。
好不容易在天黑前,他們尋到一塊向山壁凹進的空地,雖然僅容兩人席地而坐,倒也比羊腸小徑要好上許多。
入夜的山裡涼意迫人,益慶撿拾木柴生起了一小堆火,兩人就著溫暖的火堆分食乾糧。陸勻香將兩匹青驢繫在一旁的大石上,倒了些食糧與清水在它們面前,希望在早晨來臨前,人、獸皆能獲得充足的休息。
算算行程,他們最遲在明天太陽下山前,便能通過蜀道進入蜀都,可是他們的目的地是位子更西的邛崍山,看來這趟尋茶之旅比他們想像的要遠上許多。
即使手腳早已不聽使喚,她還是強迫自己忘卻身體的一切疲累。長途跋涉無情地磨破了她的腳底,如今的她每走一步便會感到一股椎心的刺痛。而又因為長時間騎馬顛簸的關係,她全身上下佈滿了大小不一的淤青,肌肉酸痛的程度不亞於腳底皮肉傷的痛苦。可是她依舊緊咬牙關不斷向前趕路,因為昏迷中的弟弟還在等待她採茶歸來。
寧靜的山谷迴盪著柴火燃燒產生的辟啪聲響,隔著火堆,益慶望著她滿是憂愁的臉,內心感到相當不捨。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不知何時開始,她的身影已深深進駐他的心房,她的堅強、她的痛苦、她的笑靨、她的淚水,無一不牽動著他槁木死灰的心。
呵!他還有資格再去愛人嗎?他懷疑,只是內心對她的愛憐是無法否認的,他該如何面對這份感情?
而此刻的陸勻香雖然始終掛念著弟弟的病情,可是眼前這名男子,卻也讓她陷入另一片混亂當中。
曾幾何時,她發現自己的視線總是不停追逐著他的身影,即使她再如何壓抑內心對他的情感,可是他直率的舉止、溫柔的笑容,依舊打破了她決定與他保持距離的決心。
難過的時候,她會想起他安慰的話語;開心的時候,她希望能與他一同分享。
除了自己,滌香對他表現出來的信任以及喜愛,相信普天之下無人能比。可是他畢竟是異鄉之人,終究會回到他自己的家鄉,即使對他再如何愛戀,也改變不了他終將離去的事實。
想到這裡,陸勻香內心一緊,淚珠兒差點掉了下來。她無法想像身旁沒有他的日子會是多麼孤單,同時發覺自己再也無力回到那個她曾經獨自頑強抵抗的世界。
可恨!她居然容許自己愛上這樣一個過客,只是事到如今又能如何?只願與他相處的日子能越長越好,然後在他離去後,便將這回憶深深埋藏心底一輩子不忘,這就是她愛他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