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姑娘好酒量。」他看著她嫣紅的臉龐,微醺的她顯得十分明艷,讓她看來多了些許女人味,但即使她黑眸迷濛,唇色嬌媚,豪爽的英姿依舊。
謝自嫚揚唇一笑,「你也不差。」
然後她站起身,拎起一壺酒,又抓丁半隻燒雞,邁步往大堂外走去。
「舉杯怎麼可以沒有明月呢?」她回眸朝他擺了擺頭,「要一起來嗎?」
也不等他回應,她便逕自步出大堂,然後輕巧的一躍,飛身攀上山寨裡頭那座最高的瞭望台。
也跟著走出大堂的傅覺遙見狀,唇一彎,隨即踮步飛身而去。
兩人並肩坐在瞭望台的棚頂上。
一輪銀盤似的明月已經高掛夜空,將遠方的山丘、深壑映照出深淺不一的輪廓,也映照著寨裡的點點燈火以及不少醉倒在地上的人。
大堂外,庭中幾個並沒有完全醉倒,只是醉得神智不清的人,拿起竹筷敲著碗盤、酒壺,放聲高歌,叮叮噹噹的敲擊聲響伴隨著完全不成調的破鑼嗓音,卻是唱得好不快活,歌聲響徹夜空,早就把他們今晚的任務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夜風吹拂,吹去了大半醉意,謝自嫚看著眼前的景象,笑了,那是種再無所求的笑容。
「對飲明月,醉當高歌!」拎起酒壺飲了一口,她笑吟著道:「聽月樓頭接太清,依樓聽月最分明。摩天咿啞冰輪轉,搗藥叮咚玉杵鳴。樂奏廣寒聲細細,斧柯丹桂響叮叮。偶然一陣香風起,吹落嫦娥笑語聲。」
傅覺遙不禁訝然,這只是首尋常的「聽月詩」,只是他怎麼也想不到,竟然從她口中聽見一首詩。
他以為天下所有的土匪頭子喝酒時都應該只會說「來!乾!」之類的話,怎麼也想不到她會吟詩。
但他只是維持著從容的微笑,道:「謝姑娘好風雅。」
「哈哈,人生偶爾風雅也挺不錯的,不是嗎?」
「說得是。」看著她那雙大眼在月色下閃耀著光輝,晶亮而炫目,令傅覺遙移不開目光。
「啊!很久沒喝得這麼過癮了。」謝自嫚快意地道,舉起酒壺又暍下一口之後,將酒壺遞給他,「來!再喝!」
傅覺遙接過,就著壺嘴喝了一口,然後遞還給她。
她沒有接過,只是比了比兩人中間的位置,見狀,他便把酒壺放在兩人中間。
接著,她把一半的燒雞分給他,「吃吧!喝酒就該配燒肉。」
傅覺遙看著那在她大口撕咬下的燒雞,伸手接過,細嚼慢咽起來。
他這輩子從來沒有過這樣的夜晚,如此對酒當歌,豪情快意。
逍遙山莊是江湖中的稻門正派,家中禮教嚴謹,規矩繁多,必須時時自律、自愛,任何不冷靜、不穩定、不符合道德禮教的情緒與舉動都是不應該的,所以他悠然自適的性子,早已經被家中的人視為「浪蕩子」那類的不肖子孫。
傅家家族龐大,山莊目前由他大哥掌理,與山莊裡的其他人一樣,他也同樣必須接手處理許多江湖上的大小事,然而那也不過是周旋於各門派間,爾虞我詐,他從來不曾像今晚這樣單純暢快的喝酒吃肉,吟詩高歌,彷彿人生的舒心快活其實就只是這麼簡單而已。
看著自己滿手的油膩,傅覺遙竟感到某種從沒有過且難以言喻的放鬆感。
庭中的歌聲依舊響亮,謝自嫚在他身旁逕自喝酒賞月,偶爾隨著歌聲隨性的哼上幾句。
這樣的率性,這樣的豪氣,竟然出現在一個清秀的女人身上,也許很多人都會覺得真是可惜,但他並不這麼認為,因為他喜歡這種只屬於她的獨特姿態,是一種超出男女情愫之外的純然欣賞,而且,比起許多名門閨秀,或者江湖上以俠義為名,實際上只是驕縱又任性的女俠,他更喜歡跟這樣的她相處。
「你漂亮的擺平了這場鴻門宴呢。」傅覺遙微笑道。
剛才四爺他們那桌私底下講的那些「悄悄話」,當然盡數落入他耳裡,以謝自嫚的武功修為,他不相信她沒有聽見。
「哈哈哈!」她快意地大笑,「還賺了一頓好酒好菜,平時四爺對我可不會那麼慷慨的!」
她向來胃口好,食量大,四爺總是說,如果放任她毫無節制的大吃大喝,寨裡肯定會被她吃垮。
「他們太誇張,也太愛瞎操心了。」她嘴上這麼說,卻相當愉快的笑著。
她對此並不在意,反正有得吃有得喝就好,而偶爾能夠這樣盡興暢飲,就是人生一大樂事了。
「幾年前剛認識熊大時,他們也是這樣像一窩跳腳母雞似的,胡亂想要把我給嫁出去。」謝自嫚好笑的回想著。
「什麼?」
「熊大就是熊肇啊。四爺他們以為,像熊大那樣的男人跟我很相合,絕對能夠湊成一對,哈哈哈!」
熊肇人如其名,是個虎背熊腰的大男人,心思卻纖細得比她還像個女人,四爺以為他們這樣的性子恰好互補,所以一定很適合結為連理。
「什麼?」傅覺遙有些呆愣。
「他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當下就直接跑去問熊大願不願意娶我,結果把熊大嚇得好幾個月都不敢來寨裡露臉,哈哈哈!」謝自嫚越說越覺得好笑。
她跟熊肇認識,得從幾年前說起,他們是不打不相識,她一連搶了他好幾趟鏢,跟他打了好幾場架,當然都是她贏,但也因此在心裡認同了熊肇這個人——她搶他幾趟鏢的地點完全相同,也就是說,他並沒有因為打輸她、被她搶了鏢,就刻意避開那裡,反而越挫越勇,堅持要與她一較高下。
後來熊肇曾說,除了她的武藝與豪氣,他更佩服她雖然搶錢、搶貨,卻不殺半個人。
他們四家跟那些江湖混混最大的不同,就是他們絕不奪人性命,打鬥在所難免,但他們認為想取得什麼東西就各憑本事,若得不到就動手殺人,是最沒本事的行徑,這是他們四家的尊嚴,也是堅持,更是一種驕傲。
後來,有另一批不屬於四家的土匪也意圖搶熊肇的鏢,謝自嫚因為厭惡竟然有人膽敢搶了她的地盤,所以出手救了他那趟鏢,從此,她和熊肇便成為莫逆之交。
之後,她偶爾還是會搶熊肇的鏢,不過都只是搶個意思,因為他們都知道,這樣便可以跟老友喝上一盅酒,笑談風花雪月。
第3章(2)
「什麼?」
謝自嫚古怪的看傅覺遙一眼,「什麼『什麼』?你到底要問什麼?」
傅覺遙的眼神閃爍了下,也察覺自己有些莫名其妙,於是很快恢復平時的神態,然而,說出來的話還是出乎他自己意料。「熊肇是你喜歡的男子類型?」
「啊?哈哈哈……」她像是聽到一個天大的笑話,「怎麼可能!」
別看熊肇是人高馬大的粗漢一個,偏偏心思縝密,做事認真又謹慎,那種心思像個姑娘家的大個兒,當朋友很不錯,要結為夫妻?光是想就讓她忍不住翻白眼。
「難道你從來沒有想過你會中意什麼樣的男子?」
「我想過啊。」這幾年來,全寨的人總是不時提酲她這件事,她要是沒想過就太說不過去了,只是……她爽朗的一笑,「想不到罷了。」
傅覺遙發現,她笑起來的時候,豪邁之中有抹孩子氣,純真得宛如朝露反射出的晨光,教人移不開眼。
「對了,熊大最近過得如何?他很久沒來了。」謝自嫚問道。
傅覺遙眨了下眼,移開視線,看向夜空中皎潔的明月。「他老婆剛生了個白胖小娃,樂得跟什麼似的,每天繞著老婆、兒子團團轉。」
「哈哈哈!那真是挺不錯的。」前年,熊大終於娶了個能幹又聰慧溫柔兼備的女人之後,每每向她炫耀個不停,教她好笑。
「你難道不想要擁有屬於自己的家嗎?」傅覺遙不由得問。
謝自嫚坦然一笑,目光看向山寨裡頭,「我已經有家了。」這個山寨就是她的家,全寨的人也都是她的家人。
果然是這樣的想法。她的答案在他意料之中。
來到這裡之後,他很快便發現,這兒收留了許多孤兒,而且幾乎大部分的孩童都是孤兒,甚至許多人也都是以孤兒的身份在這裡長大成人的。
那些被收留的孤兒們在這裡安身立命,得到了溫飽與照顧,再也不必擔心饑寒貧困,並且得以學習技能或武藝,長大後不管是想繼續留下,還是想去外頭闖蕩,都依照個人的意願。
而山寨裡之所以大部分是老弱婦孺,是因為礙於地形,山寨無法擴建,空間有限,所以大部分的孤兒成年之後便會離開山寨,留下來的則是自願照顧這些孩子們的人。
所以,山寨裡不論男女老幼,都有一定的武功修為,就算遇到狀況,也足以自保,更何況他們的頭子一代比一代厲害,只要有當家頭子坐鎮,便不怕任何外人進犯。
「你這裡是個相當了不起的地方。」傅覺遙真心讚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