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啊!」傅父笑道,留意烤魚火候。「每年看到你來,我們都很感動。」
「別這麼說,應該的。」藍綺屏笑容有些沉澱,雖然事情都經過那麼久,心裡還是覺得惆悵。傅伯伯和傅伯母這麼好的人,為什麼上天要給他們這樣的試煉?
「哪有什麼應不應該?」傅母豪邁地拍了她一下肩膀,朝傅父喊:「欸,記得多烤一條,我也該去叫阿禹下來吃飯了。」
「這用你說嗎?早烤啦!」傅父瞪她一眼。
「江禹?」見傅母興沖沖地拿起分機撥打,藍綺屏驚訝低道。
「原來你也認識阿禹?我還以為你們不認識,啊!你們同校,都忘了。」傅父呵呵笑,開始將烤好的魚裝盤。「剛好你們待會兒可以聊聊。」
笑容僵在臉上,藍綺屏覺得心頭變得沉窒。
這兩天,她一直考慮要不要問他一起回台南祭拜,但一想到這話題可能會觸碰到什麼,加上往年從不曾見過他來,所以她也就沒提。今早出門時,他就像往常早已離開,她以為他上班去了,沒想到,他竟也回到這裡。
「阿禹,快來吃飯!」傅父開心的招呼聲拉回她的心神。
藍綺屏轉頭,在對上她的視線時,江禹怔了下,冷魅的眼讓人難以透析,隨即揚起輕鬆的笑,沒有顯露其他情緒。
「好香。」江禹走到她身旁的位置,接過傅父端來的定食。「傅爸,這什麼魚?」他先把那份放到她面前。
「竹莢魚,日本進口。」傅父開心笑道,又端一份給他。「你和綺屏認識啊?」
「嗯。」江禹沒多做解釋,接過定食,坐下後立刻掰開筷子,挾起魚肉送進嘴裡。「還是傅爸煮的東西好吃!」
博父笑得合不攏嘴。「好吃多吃點,我再弄別的給你!」
「謝啦,傅爸!」江禹笑道,隨即津津有味地吃了起來,見她都沒動,轉頭看她:「你不喜歡?」
他的笑容讓藍綺屏看傻了,被這麼一喊,才猛然回神。她搖頭,拿起筷子開始慢慢吃著。她從沒見過他這種表情,像回到家中,放鬆無憂的愉悅表情。
「老頭,阿禹不是愛吃南蠻漬鮪魚嗎?還不端出來!」走來的傅母直嚷嚷。
「在弄啦!」傅父忙得連頭都沒回。
江禹輕笑。「別趕傅爸,還有其他客人要招呼呢!」
「客人哪有你重要?」傅母攬住他的肩頭。自幼看到大的男孩成了偉岸男子,她好驕傲,可惜……心頭一酸,她忍不住別過頭拭淚。
「好奇怪,為什麼我去一趟美國,傅媽反而越變越年輕了?」江禹故作不知,開始逗她。
「真的嗎?」傅母破涕為笑,明知他是恭維,還是心花怒放。
「你有點自知之明好不好?」傅父打擊她,又端來一整個托盤的菜。「還不是人老珠黃的歐巴桑一個,不信你問綺屏。」
「真的嗎?」傅母不服氣,立刻發問。「綺屏,你老實說!」
突然被點到名,原本沉迷在他們溫馨氣氛中的藍綺屏愕然,反應不過來,視線在兩個長輩之間來回挪栘,只能陪笑。
「看吧,綺屏溫柔,不好意思說。」傅父得意哼笑。
「沒有啦!」藍綺屏睜大眼,急得手足無措。「傅伯母風韻猶存,看起來還很年輕,真的!」
正挾起唐揚雞塊的江禹忍俊不禁,噗哧笑出。老天,竟連風韻猶存這詞都用上了!
「唉唷,嚇到你了,我知道是老頭在挑撥離間,別緊張。」傅媽笑道。此時鄰桌有客人喊,她趕緊上前服務。「來了、來了!」
望著店裡熱鬧的情景,江禹臉上表情因懷念而變得溫柔。這麼多年,這裡仍然沒有變,嘈雜的人聲,忙碌熱絡的氣氛,一如記憶中美好。
「快點吃完,把位置讓出來,等一下很快就會客滿。」江禹說道,筷子未停地將記憶中的美味一一重溫。
「嗯。」藍綺屏點頭,加快速度。
吃完飯後,江禹帶她上四樓。
四樓傅俊凱的房間一直保留著,和他生前擺飾唯一不同的是,多了一個小小的香案,和一張遺像。
帶她上樓後,江禹就走到窗台倚坐,看向窗外,不發一語。
藍綺屏拿出香案旁的香點燃,來過那麼多年,已很熟悉。
學長,你看著我們嗎?以後會變得怎樣,你能告訴我嗎?她閉眼,將香插進香爐,而後仰頭望向那張相片,笑容一如記憶中那般陽光,人,卻早已遠離。
很久,沒有人開口,靜默的空間只有窗外的蟬鳴迴盪。
方纔在樓下言笑晏晏的江禹,此時若有所思地微瞇著眼,魅凜的表情像築起一道冰封的牆,和在傅家雙親面前完全判若兩人。
「我和俊凱從小一起長大,傅爸和傅媽將我視如己出,這裡就像是我的家。」突然,江禹緩緩說道。
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和她提起傅學長。藍綺屏轉頭看他,他的姿勢沒有動,神情冷然,就像當時在教室頂樓抽煙一樣,那般沉重。
「你那時一定很難過。」她低道。
江禹輕笑出聲,眼底卻滿足苦澀。「如果你覺得這兩個宇可以形容,就算是吧!」
藍綺屏啞然無語。十年的時間都無法淡去的傷痛,她不知該怎麼做才能讓他快樂些。在看了他和傅家雙親相處的樣於,她才知道原來他和傅家的淵源這麼深,像親人一般。若早知道,她不會以為他忘得掉這件事。
「我常會想,若我沒借車給俊凱,會怎麼樣?如果俊凱沒死,會怎麼樣?」江禹繼續說道,低喃的語音像在自言自語。
若俊凱看了那封信,會是什麼想法?會選擇放棄,還是希望公平競爭?更或許,俊凱會加緊追求,而她也會答應,就像答應和瑞謙交往那般。
也或許,年少的情感很快就會淡去,初戀往往走不到終點,隨著畢業各奔東西,這段感情將只是生命中的小小漣漪,只是會在多年後,隱約記起曾有過那段青澀懵懂的回憶。
然而,時間停了,將一切變得深刻,歲月仍在走,俊凱卻停在那年夏天。
聞言,藍綺屏哽咽,強忍著,不讓淚掉下。「傅學長不會希望看你這樣……」
江禹面無表情,只是遠遠望向窗外,須臾,才又開口:「再怎麼想,永遠都不會有解答,他的時間停駐,永遠停了。」
「可是你的生命還在繼續,不是嗎?」抑不住的淚,滑下臉龐。這十年,不曾見他前來祭拜,她以為他不再那麼在乎,卻沒想到,他竟是那個被拘綁最深的人。
江禹手握成拳抵著窗欞,眉宇痛苦糾結。
在夢中,當自制力變得薄弱時,甚至曾有過一個畫面,俊凱撮合他們,不讓他一意退讓。在虛幻的夢境裡,藍綺屏笑得開心,就像那天夜市裡那樣的笑靨。但那畫面,往往在下一秒變得粉碎,他看不到其他,只有俊凱閉眼的蒼白面容,和她握著信泣不成聲的身影深烙於心。
「他無法擁有的,我也不可能擁有。」江禹抑聲沉道,心狠狠揪緊。他覺得自己就像劊子手,殘忍地在她心中刺入一刀。
她以為,她會無法承受放聲大哭,但她沒有,她動不了,只能呆站原地,感覺全身血液變得冰冷。他察覺到她的感情,卻像當年一樣,毫不留戀地完全粉碎。
藍綺屏深吸口氣,試圖用殘存的意志力找出一絲絲能讓她不那麼痛的答案。「是不能,還是不想?」至少,讓她知道他的真正感覺……
江禹背脊一僵,閉了閉眼,而後開口:「明天瑞謙回來,就可以開始陪你找房子。」他丟下這句,轉身走出房間。
原來,人在過度哀傷時,是哭不出來的。藍綺屏閉眼,感覺心被絞碎。從多年前延續至今的情感,仍是以重創收場。
若你沒走,事情會不會變得不一樣?藍綺屏抬頭看向那張照片,心裡的哀痛讓她無力負荷,她只有將臉埋入掌中。
※※
很久很久,江禹都沒有回來。
整理好自己的心情,能夠自然微笑時,藍綺屏才走下樓。
「綺屏,正想去叫你呢!」正在擦桌子的傅母見她下來,立刻抹抹手上前拉她在一張四人桌前坐下。「客人走得差不多了,總算可以和你好好聊聊。」
「江禹呢?」藍綺屏看看四周,仍沒看到他身影。
「他沒跟你說嗎?」傅父從料理台後走出。「他先走了。」
藍綺屏分不清心頭是失落,還是安心。
「這麼多年,現在也只剩下你和阿禹還記得俊凱了。」為她端來一杯熱茶,傅母在她身旁落坐。
藍綺屏端起熱茶輕啜,低低開口。「這些年都沒見他來,我還以為他忘記了。」
「誰都可能忘記,就阿禹不可能。」傅父切來一盤水果,坐到她們面前。「就連他出國這段期間,每年他都會寄信來,要我們在俊凱祭日時燒給他。」
藍綺屏雙手包覆溫暖的茶杯,熨貼的溫度卻暖不了她傷痕纍纍的心。信裡他都說些什麼?是粉飾太平的話,還是完全傾吐的真心?她,永遠也不會得知,因為他肯給她的,只有一再的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