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眼神朦朧縹緲,卻又微有異芒,像是個初涉情關的女孩,談起了她的情人。
「他都會心疼地幫我用力揉腿肚,幫我半夜裡沖牛奶,幫我……」
「太太,牛奶來了。」
容媽的聲音打破了溫柔呢喃,魔咒頓時消散,辜明君眸中柔芒盡失。
她一言不發地起身離開,沒再看向還坐在她面前,盼著她還能再和她多說幾句話的小女兒。
「小姐,牛奶。」
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的容媽轉了方向,卻也同樣地沒被理睬。
小女孩如幽魂般地幽幽起身,既然母親都不在了,她還喝牛奶給誰看?
只是人雖已走開,方才母親的話卻不斷地縈迴在她腦海——
真是好可惜,如果你是個男孩子就好了……
這句話對她一點也不陌生,在三歲生日時的那一天她就聽到了,更別提之後的經常性被提起。
在那之後她就再也沒過過生日了,因為她的生日,正好也是她父親的忌日。
她還記得那一天自己穿了一襲粉紅色的小公主蓬紗裙,興奮地跳上跳下,像只小蚱蜢,瞧著媽媽和姐姐們準備著她的蛋糕及禮物,禮物包著精美的包裝紙,害她老是想先拆開來偷瞧卻都不被允許。
在那天之前爸已和媽冷戰了好長一段日子,媽原想著以她的生日為理由,找爸爸回家來全家慶祝,沒想到爸爸的手機始終沒回Call,等到她們終於接到電話時,卻是由一個陌生的警察伯伯打來的。
爸死了,死於車禍,身邊還有一個她們不認識的女人。
她還記得媽在乍獲噩耗時,先是嚇暈後是痛哭。
也許是為了要讓她自己好過些,媽媽選定了要以「恨」來對抗那猝然沉壓於她精神上,難以承受的巨大痛楚。
她恨爸爸的出軌,恨爸爸的背叛,恨爸爸的無情,恨爸爸的不肯先低頭退讓,恨他以死來結束兩人之間的冷戰,她甚至恨起了她的小女兒。
都是你!
那時的辜明君就像個潑婦一樣,先是砸掉了蛋糕、撕爛了范綠綠的公主裙,她甚至還拿來了剪刀,將小女兒原是紮成兩根可愛髮辮的長頭髮,一刀剪斷,再將她用力推倒在地上,像是罵仇人似地諼罵不斷。
你為什麼不是個兒子?
你為什麼要是個女兒?
如果你是個男孩子,你爸爸就不會在外面養女人了。
他那麼愛我,如果他會外遇,那肯定只是因為我沒能幫他生個兒子,一定是這個樣,只會是這個樣子的!
都是你!全都是你的錯!
是你害得爸爸棄家不顧!是你害得爸爸和別的女人死在一起!
都是你!這全是你的錯!全都是你的錯!你為什麼不是個兒子!
那時的她根本聽不懂媽媽的瘋狂叫囂,只是嚇壞了地縮在大姐的懷裡哭泣,看著二姐和三姐為了不讓媽媽再傷害她而拉著她。
時間或許能夠改變很多事情,卻絕對無法磨去那已被烙印在心頭深處的創傷,她始終沒能忘記媽媽那一天說過的話,也在後來慢慢弄懂了她的意思。
媽的意思是,如果她不是個女孩子,那麼,這些發生在范家的悲劇就可能不會發生了。
爸爸不會死,媽媽不會變得冰冷難以親近,她和姐姐們也都能擁有一個正常的家庭,而這一切的錯,全都是因為她,因為她不是個男孩。
她有心彌過,卻是無能為力。
她每年向聖誕老公公祈求的願望,都是想在一夜之間變成一個男孩,但不論她如何誠心地祈求,聖誕老公公始終沒有幫她實現夢想。
陽光依舊燦爛溫暖,密密地灑在范綠綠的身上,但她卻始終感覺不到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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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光瀲灩,潑灑在一騎輕盈如飛的單車,及騎著單車的少年身上。
車輪快轉,轉出了校門,轉上了柏油路,最後轉進了一條綠油油的森林小道。
單車上的少年,十四歲的藍韶安迎風速行,那遮掩不住的絢爛迷人的青春全寫在臉上。
國中階段其實是一個有些尷尬的年齡,才剛告別了小學時代的青澀愚駿,但說到了要成熟洗練?嘿嘿!對不起,那可還早得很呢!
再加上這個時期正是生理變化最明顯的過渡期,功課壓力又大,能像他這個樣天天掛了張陽光笑臉的人,實在不多。
他自知運氣不錯,一來天資聰穎又好學,再多的功課也不怕,二來山區的學校競爭壓力要比都市的小孩小得多了。
最後一點——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哈……小聲笑變成了仰天狂笑。
失態了,對不起!但是沒辦法,因為他一想到了就會忍不住要笑,國中的生活很快樂還有很重要的一點,就是他的生活裡,少了一個小學時代的「天敵」。
國小畢業後,「飯粒粒」被她母親送進山下一所教會辦的完全中學,聽說這間學校只收女生,就是那種被戲稱為「尼姑庵」的女子學校,和他再也不會有交集了,除非……除非他去當女生,哈哈,哈哈哈,這個笑話真是好笑。
真好!真好!真的不是普通的好,但是……
陽光笑臉略略收小了。
雖說那三年的「刀光劍影」歲月是驚心動魄了點,但是換個角度想,它也同樣是精彩刺激及難以預料的。
那時候的他甚至一想到「上學」這兩個字,腎上腺素就會快速分泌,全身的細胞都會立刻進入備戰狀態。
為什麼那麼愛去招惹她?
其實他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寧可看到她一見了他就眼神戒備,面色緊繃,也不要見到她像對其他的男生一樣,把他當成了空氣視而不見。
這是不是就叫做——犯賤討打?
呃,這個問題尚有待研究,不過幸好那根「眼中釘」已經不會再在他眼前晃了,所以這個問題也就沒有再去探究的需要了,對不?
對……哦!不!
戛然一響,藍韶安停下單車,真是見鬼了!他著實不敢置信。
他已經幾百年沒去想過那個「飯粒粒」了,卻偏偏在今天,先是好死不死地想到她,接著又是……看見?
那應該是她沒錯吧,即便此時那抹縮蹲在樹下的身影是瘦弱纖細顯得無助,是不帶半點惡火的,但因兩人對立多年,他的「辨敵系統」早已能自動感應出她的存在,是以他非常篤定那就是她,「灰屋小公主」——范家綠綠是也。
藍韶安將車子架起來,好奇走過去,卻得到了一個更震撼的訊息——
她好像……在哭。
是真的……在哭。
嚇死人了,那只非洲原裝進口的母老虎,那個比男生還要粗勇、還要耐打、還要拳頭硬邦邦的小學同學「飯粒粒」會哭?是不是天要下紅雨了?
「你怎麼了?」
再也忍不住,藍韶安蹲在將臉伏在膝頭上,雙肩微抽的女生面前好奇的問。
聽見聲音,范綠綠抬眸,見著「宿敵」的她難得沒有立即發飆,想是難過的感覺早已超越了一切,沒有時間,也沒有精力再去和人對抗了。
沒理他,她只是繼續埋著頭哭,直到禁不起他的催問,進然發火。
「你別管我啦!」
「你被人欺負了喔?」
真是老天有眼,明察秋毫,惡馬自有惡人騎!哇勒哈哈哈!好爽!
咳咳!他踹開自己暗爽的壞心眼,擠出了一臉關懷,「是學校裡的人嗎?是老師?是同學?是修女舍監?還是……」
「我都叫你別管我了!」
她再次抬頭輕吼,即便有心想吼得像頭小母獅,但那還懸著眼淚的小臉蛋及微哽的嗓音,實是難生太大的火力。
好玩好玩,小母獅變小貓咪了?那還不快乘機打落水「貓咪」?邊想邊動作,藍韶安拍拍屁股往地上坐下,更捨不得走了。
「你跟我說清楚原因,然後我就不管你。」
因為我還得趕著去向那個能惹得你哭成這樣的傢伙拜師學藝,厲害厲害!
「你擺明著想討打是嗎?」范綠綠嘶聲恨吼。
「別這麼說嘛!好歹我們是小學同學……」兼仇人。「如果真的有人敢欺負你,我總得幫你出口氣。」說錯了,是對方幫他出了口氣。
「沒人敢欺負我,那個欺負我的是……」范綠綠抬頭望天,咬牙切齒,「是老天!」
「老天?!」他陪著她抬頭認真仰望,「這老小子的膽子可真不小,要不要我幫你去請耶穌來教訓它?」
她淒楚著紅通通的眸子和鼻頭瞪他,「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
「本來就不好笑,因為我是很認真在說的,你願意跟我說說,『它』到底是怎麼樣欺負你的嗎?」用打雷還是用閃電?
問歸問,但他並沒把握她真的會說,果然見她垂下眸,將螓首埋進雙膝之間,在過了好久好久,久到他都要睡著的時候,沒想到她居然說了。
「它可恨,它欠揍,它太不公平,它讓我……讓我當女生。」
藍韶安本想失控大笑,卻拚了命的強壓下來,敵人難得卸去心防和他說些「真心話」,他如果真的笑了,將來可就沒機會再去挖出她的弱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