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一般夫妻,當人夫婿的就該夜夜穩著她的心,讓她不至如此沒有安全感吧?他略略猶豫,又想起先前的惡夢……
不過……是夢吧。
他不再遲疑,步出她的寢宮。
徐達又睡了一會兒,才伸個懶腰,換上中衣,瞇瞇眼地撩慢,赤著腳丫下床。昨晚她碰到他的腳丫,還特地跟他比了比?他的腳掌大些、美些,她這個偽大魏人的腳丫上還有疤呢,真是……比大比不過,比美還差了那麼點。
思及昨晚的兩對腳丫,她笑瞇了眼,而後微笑僵住。
她垂著頭,注意到燭光不住搖曳,在地面上造成深深淺淺閃爍不定的陰暗。
窗子是半掩的,但,風有這麼大麼?
她心裡微疑,抬起頭,慢慢掃過四周。
燭光所及的最遠範圍?正是那扇閻上的門。當她掃過門前時,看見有個人影隱隱約約立在那兒……
哪來的公公躲在那裡沒走?
再一眨眼,她發現那人神色青綠,滿面血跡,一身西玄長袍搞得破破爛爛。
「頭兒?」她喃道,美目微睜。
她上前一步,仔細定睛一看──
門前無人。
徐達本就不是容易受驚的人,她面色不動,舉步來到門口,推開門,刺骨夜風灌進,令得她長髮飛揚。
「皇后陛下!」宮女與太監已在門外候著。
「……你們在這兒待多久了?」
「皇上離去時吩咐咱們在外守著,等皇后叫喚。」
「嗯……」她笑道:「好,都進來吧。」
說起來,很久沒想到頭兒了,不算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他那模樣……是當天她在獄裡看見的慘況。只是,剛才的頭兒像要說話,偏他咬舌自盡什麼話也說不出口。
李容治方才出去時,應該沒看見才對。人家說,天子看見鬼是不吉利的事,幸虧是她看見的,頭兒曾是她親近之人,斷然不會害她,所以沒關係。
也有可能不是鬼……
但……
如果不是鬼,也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那還會是什麼?
一個月後,得慶縣──
足下一軟,徐達立刻感到身子急速下陷,她哪學過什麼輕功,直覺伸出手要抓住穩住身子的東西,但哪來的東西可抓?
與她站在這方圓之地的百姓、侍衛同時不受控制往下滑去,山邊碎石跟著往這頭滾落,她還來不及呼救,離她最近的人往她身上傾跌而來,此起彼落的驚叫聲被碎石滾落的聲音掩蓋。
轟隆隆,轟隆隆!──
「不要慌……」她只說出這三字,便被亂石遮住她眼上所有陽光。
一片黑暗。
……陛下,恐怕徐達不能再跟你走下去了。
……我的路,已經結束了呢。
「……什麼?」李容治慢慢起身,看向跪伏在地的快騎兵。
御書房裡的太監全都大氣不敢喘,瞪著那名風塵僕僕報信的士兵。
門外帶刀侍衛臨秀也是看向裡頭,俊目大張,不敢置信。
「你,再說一次,朕方才沒聽清楚。」
「稟皇上,得慶縣連日大雨不斷,山石崩塌,皇后陛下她……她遭埋,臣離去時,尚未找到皇后陛下的……的人。」
語畢,一片死寂。
李容治手指輕敲著桌面,俊雅的面容平靜,溫聲問:「烏桐生呢?」
「臣不知此人,但帶皇后陛下去視察的人,多半一塊被埋住了。」
「……是麼?」烏桐生不肯受大魏官位,沒人識得不意外。李容治尋思著,片刻後抬起眼,御書房內的太監宮女全輕輕顫抖地立著,跪在地上的快騎兵已是滴答滴答地流著汗水。
他微地疑惑,又看見臨秀在門外直看著這裡。他嘴角勾起:
「臨秀,你進來。」
臨秀連忙進來。一進御書房,他立時跪在地上,輕聲道:
「陛下,可要派人去得慶縣?」
「這是一定。你們都先下去吧。」
太監、宮女與那名快騎兵靜悄悄地離去後,臨秀又低聲道:
「陛下,方纔你已經想了一炷香了。」
李容治一怔。想了一炷香?他以為只有片刻,難怪那快騎兵都有些害怕了。
他在想什麼呢?他回憶著,卻怎樣也想不起剛才他究竟在思考些什麼。
「陛下?」
他瞥向錢臨秀,沉默一會兒,方道:
「當年我在西玄,是你錢臨秀自請聖旨,陪著我過去。月明也甘願潛入醉
心樓當個不賣身的小倌'你倆算是我最信賴的人……」
「臣願與月明親自到得慶縣一趟,必會帶回皇后陛下。」
「她若不肯回來……你就告訴她,這四年來我沒什麼認真守著承諾她的事,一心只想將大魏盛世重現,她回來後,我定照著她的話做,比她晚老些、比她命長些,你……多勸著她些。」
臨秀跪在地上,連頭也不敢抬了。他抵在身側的雙手顫著,嘴皮子也抖著,一雙清秀的眼紅了。他打小到大,還沒見過被埋的人還能活著跳出來,陛下怎會不知?怎會不知?不管在大魏或西玄,都沒有見過這樣的人啊。
明明會帶回來的……只可能是屍身,陛下這樣的交代他怎麼做得到?
……陛下的心緒,還清明麼?
他不敢間,更不敢說陛下乍聞徐達被埋時恍惚的神色,正與十多年前陛下師傅自幼時一模一樣。眼若月牙、嘴角彎彎,看起來明明在笑著,眼裡所有情感都被擊碎了,以致空蕩蕩再也不見一絲感情。
他知道陛下是連他跟月明也無法盡信的,不是他們不值得信賴,而是陛下少年遭遇,令得他沒有辦法全心全意去信一個人。
只有徐達是個例外啊。
如今,陛下將這件事托給他,已經盡他的能力相信他倆了……可是,他不敢直言!真的不敢!
臨秀哽聲道:
「陛下,您可記得西玄袁圓大師曾說皇后陛下一世平順,她必定、必定是無事的。我跟月明定會帶回皇后陛下的。
「是啊……是啊……朕等你消息……如果她還不返,施計騙她也行……就說朕重病,逼她回來見朕最後一面。」
「臣……遵旨。」
「有烏桐生消息,一併回報。即刻出發吧。」
李容治慢慢坐在椅上,下意識地看向身邊空出來的位子。他記得,徐達臨行前的那一晚,還是坐在他身邊看著奏折,直到她眼累了方離去。
她事事以他為重、以大魏為重,正合他心意。他精力放在朝政,回頭看見她,心裡安了;心裡有著她,只覺這條路並沒有那麼難走,沒有那麼孤獨,即便是他有時累了,她也會從身後抱住他,讓他有所倚靠歇息片刻。
他……以為二十年以後、三十年以後,他在大魏種下的種子發芽茁壯了,他不負這一世,屆時他為太上皇,她是太后,那時,他隨她盡情放縱?將自己的餘生送給她,謝她這一路上的扶持。
……原來,人是這麼的脆弱啊。
當年,母妃死時,他只覺末來被黑暗的絲網鋪天蓋地給封死了,從此以後,他只能走上母妃為他選擇的那條路。
師傅自刎逼他繼續走下去,他只看見師傅的血盡流在他的道路上……為了不成為父皇那般的人,為了不讓李容治這個帝王成為史書上的昏庸之君,他步步為營,極苛待自己……如今,換徐達了麼?換徐達在他的道路上染血了嗎?
他忽地看見書桌上最底下的奏折'伸手取來,正是當日徐達看過的那納妃折子。
在她臨行前兩晚,他用味砂筆在折上寫道「不可無一,不可有一一」,隨即放入原處,等著她耐不住去取。他連著兩夜破例在她寢宮留宿到四更,這樣的消息會傳出去,眾臣自是明白他對皇后的心意。
她那兩夜驚喜交加毫不掩飾,令他心裡發軟到都有些痛了。若是一般夫妻,她又何必障著他刻苛自己?那一晚……那一晚他若是坦率地跟她說,三十年後換他陪著她,她是否、是否肯回來?
掌心一陣刺痛,他這才回神,發現奏折已被他捏得變形了。他再一定睛,發現不知何時御書房內已是一片黑暗,房外燈火通明,沒得他旨意,沒有人敢進房一步點燈。
已經天黑了嗎?
「什麼時候?」他一開口,竟覺聲音粗啞。
外頭立即有人跪下顫聲道:「陛下,已經過子時了。」
子時?他記得下午得知消息的,令天過得極快,轉眼就黑了,平日忙得無暇喘息的政事,令天居然被擱置在一旁了。
「陛下,還未曾用膳呢吃……」
平日無論再沒有食慾,也是要吃的。他本想應聲,又轉頭看自坐在身側的黑膚美人嫣然笑道:
「陛下,傍晚我出宮找到這家海鮮包子店,十分地道,於是替陛下帶了一籠。這籠小包我不曾離過身,都在我眼皮下帶回的,陛下可以放心一嘗……」她咬了一口,笑:「瞧,沒事。」
他眼目有些迷濛,答道:「好,我吃,我一直想跟妳說,以後別再先試毒,妳要中毒了,要我……怎麼辦?妳,早點回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