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艘小舟從巨船上被拋下,舞伎則於哭喊間被拖於其上。
西門豹走入船艙裡,絲竹聲再起,大船在濺起一些水花後,不留情地駛離了。
華紫蓉望著船上燈火漸行漸遠,她能感覺到胸口怒火狂燒,卻已經失去了大喊的力氣。
「都是你這個掃把星!」舞伎拿著船槳,胡亂地划動著小舟。
華紫蓉閉上眼,無力再開口說些什麼了。浸濕之衣裳開始沉重如鉛,並將她整個人往水底扯去。
待身邊那艘小舟亦搖搖晃晃地遠離了華紫蓉之後,夜色再度落入靜謐之間。
姊姊,我先走一步了,別為我傷心,爹娘會在天上等著我的……
爹娘,蓉兒好想你們哪!
華紫蓉在心裡這般呼喊道。
她的右手從浮木上滑落,半邊身子滑入河水裡,慘白臉龐轉為青冷,雙唇發紫,呼吸也愈來愈微弱……
「小姑娘,小姑娘!」
「小姑娘!小姑娘!你快點醒醒哪!」
不知過了多久,陣陣叫喚聲,將華紫蓉從昏迷裡給拉了出來。
她勉強睜開眼,看見一對老夫婦正劃著一艘平頂小船駛到自己身邊。
夫妻兩人聯手將她從水裡撈了上來,一條毛毯隨即覆了上來。
「這是祛寒丸,你先吞下。」
「這裡還有熱米粥。」
老夫妻不停地送上東西,華紫蓉卻抖得說不出話來,只能用眼神表達著她的感謝。
她又累又倦,連坐著的力氣都沒有,只能蜷曲著身子躺在小舟篷帆裡。
「孩子,你沒事了。」老婆婆拿過一條布巾,輕輕地裹住了她。
華紫蓉點頭,淚水隨之滑下眼眶。
她感激地握著老婆婆雙手,在感恩老天爺讓她撿回了這條命之餘,也曉得她將來之路並不好走。
但只要她還活著,一切便有希望。
第二章
華紫蓉收拾完簡單包袱,走出了那間她居住了半個多月的柴房。
經過了這段時間的調養,她身子已經恢復了大半。如今最大問題便是,她沒有銀兩能差人告知家人及胡大哥,關於她落難之訊息。
一想到此,華紫蓉便不免有些氣惱自己不像其他女子一樣,會在身上披金戴玉的,否則如今至少會有點盤纏在身哪!
不過,也幸好她身上沒有任何金銀首飾,否則盜賊為了搶奪那些財物,斷臂傷人之舉都有可能,她這條小命可能早就保不住了。
華紫蓉歎了口氣,走出柴房。
朱大叔、朱大嬸早已經守在前門等候。
此時,門前那條青綠河道間,小舟往返一如往昔熱鬧。河上小販劃漿,吆喝兜售菜蔬之聲亦仍絡繹不絕。然則,這份熱鬧這時卻不曾讓三人臉上展現一絲笑顏。
「蓉丫頭,東西都準備好了嗎?」朱大嬸紅著眼眶說道。
「謝謝朱大叔、朱大嬸的救命之恩。」華紫蓉雙膝落地,一連磕了幾個響頭。
「快起來、快起來啊。」朱大嬸大哭出聲,連忙扶起她。
「大嬸!」華紫蓉張臂擁住她,兩人抱頭痛哭了起來。
向來沉默之朱大叔,站在一旁猛擦著眼淚。他們兒子臥病已久,這幾日和紫蓉丫頭倒也培養出一些親子之情了。
「要不是我們那兒子身子差,實在抽不出多餘銀兩來幫你,你也不用外出去幫傭……」朱大嬸哽咽地說道。
「大娘,你千萬別這麼說。你們救我一命,又收容了我,對我已經是恩重如山了。」華紫蓉舉起袖子擦著大娘的眼淚,自己淚水卻還是一個勁地猛掉。
「你這雙青蔥十指一瞧就是沒做過事,我是跟西門府管家說過你識字,又懂得算籌之事,可他們只缺廚房丫頭,你到那裡牙根可要咬緊一些,知道嗎?」朱大嬸不捨地拉著她的手,頻頻交代道。
「我知道。」華紫蓉點頭,牢牢地握著朱大嬸的手。在胡大哥那方等不到她的到來,沿路尋人找著她之前,她需要工作賺取銀兩,才有法子請人送信哪。
「還有啊……這西門府擁有兩省數十家藥鋪,在裡頭幫傭銀兩雖然多一些,可聽說那西門主子喜怒無常,偏偏又長了張俊臉,女子若是貪戀了他那張臉孔,總沒什麼好下場……」朱大嬸愈說,風乾似的臉上皺紋愈是擠得更深了些。
「大嬸,我現下哪來的心思,貪戀什麼好看臉孔呢?」華紫蓉苦笑地說道,小臉在經過了這一回生死關頭之後,瘦得只剩一道尖尖下顎和一雙烏亮大眼了。
「河埠頭接運船應當快到了。再不走,就來不及在天黑前到達西門家了。」朱大叔催促著,黧黑臉龐掩不去殷紅眼眶。
「我一得空,就會出來看你們的。」
華紫蓉揪著包袱,在淚眼婆娑間一再地回頭、一再地深深鞠躬,只盼得有朝一日能有機會好好地報答朱家人。
離開朱家,華紫蓉走到河埠頭登上小舟。一個時辰之後,正好趕在黃昏日落之前,抵達了西門府。
一踩上西門家私人河埠頭,華紫蓉馬上被帶到了耿管事面前。
「你就是華紫蓉?」耿管事問道。
「是。」華紫蓉恭敬地回答。
頭髮花白、識人已多之耿管事,將她上下打量了一回。
這就是豹爺那日要他派人去救、並要他給份工作之小丫頭哪!模樣雖清瘦了些,一身樸實打扮也無法遮掩去那一對明眸所透顯出的聰穎不凡。
只不過,這倔強小娃引起了豹爺注意,可不見得是件好事啊!耿管事在心裡低歎了口氣後,開口了——
「朱大嬸說你識字,懂得算籌之術,但我們帳房向來不聘生人。待得哪日你在西門府做得上手了,藥鋪缺人手時,我再差你去幫忙。我們宅裡按月計俸,沒出大差錯的話,一個月可以有一百錢的薪俸,主子賞錢另計……」
華紫蓉聽著耿管事的話,心思卻漸漸飄開了。
這西門府確實慷慨,她們華家待下人算是和善的,一個月也不過是七十錢,而她從前裁一件新衫便不只一千錢哪……
不能洩氣!華紫蓉很快地掩去心裡落寞,振奮起精神。她有手有腳,還能做事掙銀兩,沒啥好抱怨。
「府裡人多嘴雜,多做事少說話這原則,用不著我多說吧。」耿管事說道。
「我知道。」她只想賺足銀兩,快點離開。
「還有,在這宅子裡,主子便是天,主子說什麼,都不許頂嘴。知道嗎?」耿管事厲了聲色,慎重地交代著。
「是。」華紫蓉抿緊唇,硬生生吞下一口不服氣。
他們華家可不會這般待人,是以他們主僕之間向來感情甚篤,因此夏兒當時才會拚了命地要護她啊。
華紫蓉低頭,忍住一陣心酸。
「好了,帶她去灶房做事吧!」耿管事喚了人,將她帶至灶房。
華紫蓉才進灶房,立刻便就被灶房管事趙嬤嬤派去挑水,一根扁擔與兩隻大桶旋即就被甩到了她面前。
華紫蓉雖然習武多年,可畢竟沒做慣粗活。
不過才在灶房、後院井裡來回了兩趟,那一根扁擔就在她肩上烙出了一道火燒痕跡般,痛得她連走路都顛簸。
第三趟挑水時,她使勁握著系桶粗繩的一雙細掌已經磨出血來,而趙嬤嬤要她裝滿之大圓缸,甚至還盛不滿一半。
第四趟,華紫蓉臉色發青,但她咬緊牙關撐著,不許自己於工作首日便倒下。
「叫你挑個水,你當成我要你去做苦工不成嗎?一臉病容臭臉!」趙嬤嬤回頭看到她,啐了一聲。「牛娃,你去接手這丫頭的工作。」
牛娃從捆柴工作上起身,一把搶走華紫蓉的水桶,還忿忿瞪了她一眼。
「趙嬤嬤,我還可以幫忙做些什麼呢?」華紫蓉站到趙嬤嬤一步之外,低聲地問道。
趙嬤嬤瞄華紫蓉一眼,見她沒想乘機偷懶,麵團似臉龐這才和緩了些。
「去給我幫忙端菜到主子院落裡!給我留神點,要是灑了一點湯湯水水,當心主子剝了你的皮。」趙嬤嬤擰了下她手臂,推她到一旁。
「是。」華紫蓉被擰得倒抽了口氣,卻還是乖乖點頭。
她跟隨在幾個丫頭後頭,以木盤端起一碗白瓷碧玉羹,走出了灶房。
雖然一隻花梨實木盤及一碗碧玉羹,和方纔那兩桶水之重量比較起來,實在是微不足道,但華紫蓉方才用力過度的手臂,其實仍在顫抖中。
她吃力地捧著木盤,跟著前人走過一處梨木長廊。長廊右側婉蜒著一處水池,流水盈盈,廊間繫著十餘個造型精美鳥籠,鳥聲啁啾。
「新來的,進大廳時,眼睛可別亂瞄。萬一惹得王子或是夫人們不開心,倒楣的總是我們這些奴婢,知道嗎?」走在華紫蓉前方的女子回頭交代了一聲。
「別連累我們,也別妄想耍什麼把戲,好讓豹爺注意到你,除非你活不耐煩了。」站在華紫蓉後方的丫頭也出聲說道。
「我知道了,謝謝大家。」華紫蓉擠出一抹微笑,不得不注意到這些女子全薄施了胭脂,一個個鬢髮亦都梳得油光水亮,和她現下蓬頭垢面模樣實在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