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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雷恩那

  停在一長幕的紗簾外,她眉眼低斂,輕輕說了聲。「公子,小姐的藥煎好了。」

  簾內是姑娘家香閨。

  透過紗簾隱約覷見兩抹身影——女子臨窗而坐,臉朝外,男子則坐在離窗約三大步的一張花梨木椅上。

  樊香實咬咬唇,硬著頭皮欲再開口,裡面已傳來陸芳遠淡靜的聲音——

  「端進來。」

  「是。」騰出一隻手撩紗,她趕緊鑽進去,把托盤擱在花梨木桌上。

  雅軒內氣太稀薄,薄到讓人呼息窘迫,她脹紅臉,眼珠子仍不太安分地溜動……她瞄向窗邊那名過分纖細的女子,後者散著一頭青絲垂至腰間,側顏清麗絕倫,即便病中,也美得驚人,只是美人此時一臉抑鬱,淡色瑰唇緊緊抿著,眼眶似乎還有些紅了……唉,害她也跟著心疼起來。

  悄悄地、很費勁地用力調息,她眸光慢吞吞地溜向青袍男子。

  她家公子依然是肩舒目靜,氣定神閒,小姐跟他鬧,他也不怒,有時鬧得凶些,亦不曾見他露出過厭煩表情。

  在她記憶中,小姐跟公子鬧得最凶的一次,是為了當多公子帶她進「松濤居「的這住事。那時她心裡很難過,第一次嘗到被人討厭的滋味,那樣的厭惡完全沒來由,她摸不著頭緒,但若要頭一甩,瀟灑走人,卻不知自己能走去哪裡。

  她是厚著臉皮住下來了,寄人籬下,就想討個地方安身罷了。

  只是這幾年下來,小姐對她雖然冷冷淡淡,正眼也懶得瞧一眼,倒也從未仗著主子的身份賤待她、刻薄她。

  說實話,她是挺同情小姐。

  小姐的身子骨從小就需調養,日日都需以湯藥補氣,藥喝久了,對啥都沒胃口,灶房那邊就變著法子將藥加入膳食裡,小姐心情好時多少會吃些,要是又鬱結於心,那就難說。

  更可憐的是她衝著公子發脾氣,若能激得公子變臉,或者她心裡會舒坦些,偏生公子就那八風不動的脾性,面對她的怒氣,一貫的溫言淡笑。

  小姐肯定很無力吧……可憐的、可憐的小姐……

  唔,是說公子也有不對的地方啦,許多時候確實管太多,照看得太過周全,小姐比她還長五歲呢,公子總把小姐當孩子管,真的是不對啊不對……

  「阿實——」

  「嗄?!」她渾身一震,差點跳起來,以為內心暗自編派公子的那些話被聽見,待回過神,才發現自個兒偷瞄的行徑早被主子逮個正著。

  陸芳遠神情未變,只淡淡道:「請你家小姐過來喝藥。」

  「啊?呃……是。」領命,她往窗邊挪近。

  坐在那兒的美人兀自惱著,瞧也不瞧她一眼,她硬著頭皮開口:「小姐,阿實端來剛煎好的藥,還有一碗銀耳紅棗蓮子羹,小姐好不好——」

  「去告訴你家公子,我不想喝,不要喝。」殷菱歌一下子堵了她的話。

  這……非得這麼玩她嗎?

  樊香實悄悄糾了一下秀眉,回眸望著陸芳遠,吶吶道:「公子,小姐說……說……」

  「阿實,問問你家小姐,要怎樣她才肯喝藥?」

  她覺得……她家這位公子真玩上癮了。

  徐靜的語氣,溫淡的神態,好似小姐想這麼玩,他就捨命陪佳人,即便議事廳千里迢迢來了兩位「武林盟」的重要人物他也不理。

  「小姐,公子要阿實過來問,那個——」

  「我要出去透透氣,我要騎馬,我不要成天待在『松濤居』裡!」殷菱歌突然緊聲嚷著,擱在窗稜格上的纖指驀地收緊。

  房中靜默下來。

  樊香實望著那張幾無血色的美顏,胸口抽了抽,有些難過。

  唇微嚅,她想說些什麼,說什麼都好,只要能安慰小姐,但……小姐最想聽到的安慰話語,絕對不會出自她的嘴。

  她忍不住再次回眸,盯著自家公子直瞧,沒察覺自個兒眼底流露出多少殷殷期盼和無聲的懇求。

  彷彿在回應她的請求,陸芳遠微微一笑,道:「菱歌,乖乖喝藥,好嗎?」略頓。「喝完藥再把蓮子羹吃了?」

  一會兒,殷菱歌終於轉過臉容。「那……那師哥是答應了嗎?」美眸一瞬也不瞬地直望著眼前男子。

  「不答應成嗎?」他嘴角揚高,有些莫可奈何,又有些寵溺神氣。

  「師哥……」低幽喚著,眸光漾開水霧。

  ……所以,沒她樊香實什麼事了吧?

  她靜靜退開一小步,再退開第二、第三小步,然後,她看見公子在此時端起托盤裡那盅湯藥,揭開白瓷盅蓋,持著小匙,  起身走向淚光瑩瑩的小姐。

  真沒她的事了。

  小姐鬧脾氣公子,總能好生安撫的。

  深吸口氣,再重重吐出,也不知是如釋重負了,抑或心頭更沉……樊香實甩甩頭不多想,悄悄退出紗簾外。

  倘若心裡沒藏什麼,就該頭也不回走得瀟灑,但是啊,她究竟是怎麼了?走沒幾步,身子好似被無形的力勁扯住,扯得她不禁頓住步伐,還怔怔回眸。

  於是,怔怔回眸,怔怔看著。

  朦朧紗簾內,男子已去到姑娘身邊,他站著,她坐著,他舀起熱呼呼的藥汁吹涼,親自餵食,她溫馴張嘴,慢慢啜飲。如此一匙接著一匙,直到瓷盅內的湯藥完全喂盡。

  那抹頎長清俊的身影一轉,正要拿來那碗蓮子羹,坐在窗邊的美人兒突然撲進他懷裡,未語淚先流,而淚水一落,又哪裡需要言語?她抱住他嗚嗚輕泣。

  哭聲透出紗簾,男子的歎息也透將出來。

  樊香實心想,她是明白小姐的眼淚,小姐若待公子不好、對公子發脾氣,過後,小姐便覺內疚,總懊惱得要命。

  每每見他們衝突了又和好了,和好了又有可能再次衝突,她的心也跟著高高吊起,很不好受啊……

  紗簾內的景象讓她雙眼泛熱,想別開眼,心被牽扯著,怎麼也撇不開臉。

  有時,她也想毫無顧忌地撲進某個人懷裡,像似她還是個長不大的小姑娘,永遠有一副寬闊且強壯的胸膛供她盡情依偎……她是羨慕小姐呀!儘管同情小姐,卻也羨慕著她。

  立在紗簾外發怔,小腦袋瓜是萬千思緒又思緒萬千,驀地,紗簾內那男子頭一抬,往她這兒瞧來。

  她心頭一震,面頰猛地發燙,被騰騰升起的體熱攪得頭發昏。

  他在看她,懷裡擁著輕泣的小姐,他卻在看她。

  雖隔著紗簾,那雙男性眼瞳仍深邃得教人心驚,似匯聚著太多東西,卻深幽幽不見底,然而她道行太淺,沒辦法辨識。

  她臉紅心熱。

  一些藏在心底深處、連她自個兒都尚未弄清楚的東西突然之間蠢蠢欲動。

  這一動,有什麼如潮浪般湧來,一波接連一波,無情且多情地拍擊。

  她被這股無名大浪兜頭罩下,罩得頭暈目眩,淚水都快不爭氣地冒出眼眶,忽覺得心醉且心虛,再不敢多看。

  她後退再後退,然後踅身,快步離開雅軒。

  第3章(2)

  入夜。山風張揚起來。北冥十六峰的春夜,風中挾帶林海間自然腥味的爽冽氣味,若仔細品嗅,還有一抹幽微花香。

  循香而行,需得步上百層石階。

  石階盡頭有條切入雲杉林的小土道,過了杉林就是溫泉群。

  北冥十六峰上有無數座溫泉群,這座溫泉群的泉眼池取作「夜合蕩」,因此處野生著一大片夜合矮木,此樹種多生長在溫暖濕熱之地,「松濤居」位處高山,本不利於夜合生存,但偏偏有了溫泉群,也不知當年山風打哪兒吹來第一粒種籽,從此落地生根,拓出一大片矮木夜合花叢。

  夜合花小小一朵,花苞雪白如玲珠,略厚的花瓣潤嫩含香。

  白天時候,花苞小心翼翼掩在收合的厚瓣中,垂株枝椏上,不爭一眼凝注,有些楚楚可憐的韻味。

  夜晚到來,合掩的花瓣羞羞開啟。

  香氣從淡微一轉馥濃,中夜傾盡,迷醉有心之人。

  樊香實常常被迷得忘記離開。

  鑽進花叢中,她四仰八叉躺在草地上,枝椏垂得極低,小白花開在她的四周。

  躺在這個小所在仰望穹蒼,明月如玉盤,皎亮逼人,彷彿那月華具有生命,溫潤似佳人,能傾聽亦能慰藉。

  嘩啦——

  有水聲!

  她心頭一跳,快睡著的眸子陡然一瞠。

  有水聲表示有人進溫泉池,而「夜合蕩」是公子特意為小姐保留的一座天然泉池,但都這麼晚了,小姐已上榻歇息才是,會在這個時候進「夜合蕩」的……唉,不是公子還能是誰?

  她內心掙扎了片刻,仍輕手輕腳蹭蹭蹭,匍匐前進,然後用兩指壓低橫在眼前的綠葉與枝椏——

  「夜合蕩」裡,男人光裸身軀背對她。

  泉水漫至他腰際,月輝灑在他道勁有力的背部肌理上。

  他肩膀好寬,腰板瘦削,當那修長身軀往池中略深之到坐下時,一頭直長烏絲遂浮在池面上,宛若玄黑扇面。

  他挪動了坐向,於是面龐坐轉過來,寬額、挺鼻、略深的人中、有型的唇瓣,那是極勻稱又極清俊的輪廓,此時他輕掩長睫,睫毛微翹的弧度在月光烘托下竟顯得……顯得……柔軟可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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