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實真乖。」她被一雙男性臂膀摟住。
他的胸膛靠起來好舒服,她滿足般歎息,不知道自個兒像個討憐愛的娃兒,小臉不斷在男人胸前和頸窩處蹭動。
然後大掌輕輕按住她亂晃的小腦袋瓜,他掌心對在她頭上的百會穴。
「睡吧,什麼也別想,好好睡吧。」
頭頂心熱烘烘,熱到微微泛麻,那股氣從頭直灌而下,好似每根髮絲都在冒火,被注入強大的生命力,她心口發燙,口鼻中噴出的氣都漫開團團白煙。
第2章(2)
她略揚臉蛋,眼皮顫動,由下往上覷著,見他散亂著烏髮、兩道墨眉和長睫兒都沾著細雪,卻半點也不狼狽,兩頰還白裡透紅呢……她不禁要歎,怎有人能一直這樣好看,身處劣境也不改其顏?倘若他活到了七老八十,應該仍是好看的吧?
「公子那時也……也好看……很好看哪……」
陸芳遠以為她意識不清才胡亂呢喃,他笑笑,順著她的話不經心問:「那時是何時?」
「……是……狼群,好多狼……它們餓極了,有陷阱,孩子掉進去……我爹……爹也掉進去,狼群就在底下……公子拉我爹上來,那時……是那時……」
語音低微,而後靜止,她臉蛋一歪,抵著他頸窩昏睡過去了。
陸芳遠收回放在她百會穴的掌,改而輕扣她的雙腕,探著——
值得慶幸,她的脈象逐漸明朗,膚溫也已轉暖。
終子,他垂下雙目,凝視小姑娘那張肉肉嫩嫩的娃兒臉。
此際的她,墜進深幽幽的黑鄉中,沉睡的臉容脫不去稚幼,彷彿很無辜……不,不是彷彿,她原本就相當、相當無辜,無辜遇上他,無辜遭牽扯,無辜被餵食那塊他費盡千變萬苦才弄到手的千年『血鹿胎』……
「原來當時那位大叔,身旁還跟著你這個小閨女兒。」
他眼神晦暗難明,以衣袖拭去她髮絲和額面上的白雪和水氣。
「你還能去哪裡?」他勾唇低問,並無須她作答。
當他發現她原本鴉黑的髮絲在稜石清光下閃過似有若無的紫輝時,雙目瞇了瞇,笑弧略濃,一手貼撫她的嫩頰。
他面龐有些複雜,柔聲再問:「阿實,除了『松濤居』,你還能去哪裡?」
*
她拚命跑向那座大土坑,她要去那裡。
奮力邁開腳步,她跑得氣喘叮叮,跑得滿臉的汗,還有滿眼、滿腮的淚。
土坑原本是獵戶們挖來設陷阱捕野豬用的,自從幾個小村子連續遭狼群騷擾,「松濤居」來了人馬接手佈防後,土坑在五天內便被挖得既深又寬,方圓百里內的老弱婦孺全被圈在一處保護,並被再三地反覆叮嚀,絕絕對對不能接近土坑,那是用來逮狼的。
第一批數量驚人的狼群成功被誘進陷阱的這一天,他們卻告遠她,她家的爹也陷在土坑裡!
怎會這樣?!
「不就牛大娘家那個成天惹是生非的小子!牛叔一過世,誰還管得上他?也不知那小子怎麼摸到土坑邊,沒留神就被一頭往上死竄的餓狼給扯了下去,你爹一看,抓著把獵刀就往底下跳!」
該死的小牛哥!一定是好奇心作祟,大人不要他鬧騰的事,他越要鬧!
可惡!可惡!她這輩子再也不跟他說話!她只跟大牛哥要好,再也不理那只死小牛、臭小牛、爛小牛!
有誰攔著不計她再靠近,然後跟那個跑去把消息知會她的村人吵起來。
「你把樊家小丫頭帶來這兒幹麼?這不又添亂嗎!」
「添哪門子亂?樊叔是她爹親,都出事了,還不讓人知道啊?!」
她心臟咚咚跳,嚇死了,急死了,他們吵得不可開交,她耳中嗡嗡亂響,鑽了個空子撒腳就跑。
七手八腳爬上土坡,一時間腿發軟,伏在土坑邊上喘氣,沒人再來管她,也沒誰留意到她,大夥兒心神皆放在受困於坑中的一大一小身上。
她撥開掉到眼前的髮絲,映入瞳中的景象計她險些昏過去。
坑中狼只亂竄,爹臂彎裡挾著小牛哥,另一手執著獵刀疾揮。
挨在坑邊的十多名壯丁紛紛朝坑內投石射箭,有兩人已合力放下粗麻繩。
「樊大叔,上來啊!」
「快!抓著繩子!咱們拉你上來!」沒辦法的,爹就一雙手,不能拋下小牛哥不管,另一手若擱下獵刀抓繩,那幾頭狼還不撲近了?
她眼睜睜看著一頭餓狼撲到爹背後!
狼將兩隻前足搭在他寬肩上,歪著頭,張嘴一咬,利齒深深咬進後頸。
「別咬我爹!我砸死你們!砸死你們!」她又哭又喊,抓到石子就丟,也不知哪裡生出的膽量,小小身子拽著那條粗麻繩就想往底下溜。
她的想法很直接,粗糙又單純,她想,爹騰不出手抓繩,那她有手,她可以一手抓繩,再一手將爹拽緊,如此一來,坑邊上的人就能把爹和小生哥全都拉上,只是她卻忘了,她手勁根本不足,力氣不夠,怎麼拉得住人?
四周好亂,許多聲音叫喊交混。
她兩隻耳朵還在嗡嗡作響,越來越嚴重,都聽不清楚旁人說話了。
然後,就在她抓到麻繩,蹭著兩腳想往底下滑之時,有誰按住她的肩頭。
她被一股氣勁往後掃,不禁連退好幾步,坑邊上一位與爹相熟的大叔趕忙扶住她。那人抓著她,扯聲嚷道——
「香實丫頭,阿彌陀佛,老天保佑,有人救你爹來啦!你好好待著,別再添亂!那人是『松濤居』的公子主子,他一來就把你推過來,頭也沒回便往底下衝!他如今出手,肯定有辦法拉你爹上來的!瞧,在那兒——」
她看到躍入狼群裡的一抹身影——
烏黑的飛發,淡青色的影子。
那男子步似騰雲,動如流水疾風。
她看到「松濤居」的公子主子將她適才腦中所想的救人之法,完整且利落地執行,牽無滯礙。
他一手扯著繩,一手扣住爹的上臂,此時坑邊上的人合力拉繩,他順著那力道,腳下同時旅勁,以最快之速將人救起。
她一直記得那抹修長的男子身影……
一直記得他的青衫飄飄,和行雲流水的姿態……
*
她又夢到阿爹受傷那一日的種種。
心很酸,眼是泛潮,她恍恍然掀眼皮,入眼的是那張清俊到足可讓人自漸形穢的男性面龐。
他像是沉睡著,細密的墨睫安順垂合,鼻息勻靜,潤嫩的唇瓣帶有春風顏色,淡淡合抿,真的……好看啊……
「……我們在哪是呢?」
她聽到自個兒的聲音,但感覺嘴皮並未掀動,那像似她腦袋瓜裡的自喃自問。
身子好暖和……又……輕飄飄的……這是在哪兒呢?模糊想著,她慵懶地合起雙眼,似在瞬忽間又跌進夢鄉。
「我們還埋在雪裡,我抱著你睡,記得嗎?」
男子聲嗓淡定從容,他剛出聲答話,週遭的風突然張狂起來。她的手被一隻暖掌親匿握著,她再次張開雙眸時,眼前不再是狹小得無法翻身的雪穴,他們正手牽手站在雪地裡,一望無際的月夜雪原,在清亮月光下閃爍滿地銀輝。
「我們……我們得救了!公子,有人尋到咱們了?!」
她瞠圓汪亮的眸子,開心地望向身旁男子。
「傻阿實,就你跟我而已,還能有誰?」他彎唇笑。「他們還沒尋到這裡。」
「可……我們好端端站在這兒,不是嗎?」
「那是因你的元神出了竅,和我的遇上一塊兒了。你和我,都不是真體,都是虛幻的神魂。」他仍舊笑,眉目沉靜,毫不在乎身處詭境。
她整個傻眼,傻怔怔望著那張帶笑俊龐,好坐晌才慢吞吞蹭出話——
「元神出竅……這、這應該跟坐禪入定差不多吧?我爹說,北冥深山裡其實藏著修行的世外高人,可以不吃不喝,光靠打坐就能活……」
他的拇指挲了挲她的手背,臉上表情像在讚她孺子可教也。
「嗯,差不多是那個意思。只不過世外高人常是盤腿坐禪,我與阿實卻是偎在一塊兒入定。」
她臉蛋一熱,心口跳得頗響,有些靦腆地瞥開眼看向別到。
這一看。她面露疑惑,眨眨眼再眨眨眼,東張又西望。
「公子,我認出來了,這裡……這裡是我住的地方啊!可是屋子、小穀倉全都不見了……不見了……」
白雪皚皚,把曾經存在的事物全部掩埋。
她一驚,甩開他的手,邁開腳步跑向某個方位,跑啊跑,最後她撲跪在地上,眼睛直勾勾瞪著某到。
「還有我爹和我娘的墳……都不見了……」
男人無聲無息來到她身旁,撩袍席地而坐。
「沒有不見。他們的墳只是被雪掩了,往後要祭拜爹娘,你還是可以來這兒。」
她怔怔然,眼眶微紅,沒有答話。
他陪著她靜默片刻,徐慢又道:「那時我聽聞竟外飛奔過去,還是去得太遲,那頭狼從頸後咬斷你爹的喉,雖把樊大叔拉上來了,但到底沒來得及救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