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聽得目瞪口呆的年輕男子拉拉他的袖子,「她看到我們的臉了,萬一她告訴警察,我們就完了,你確定要讓她回去?」
這個提議讓三人面面相對,調酒師臉色青白交錯;無法為自己辯駁的薄芸冷汗直流。三人僵持著,大約有一分鐘之久,她的神經緊繃到了極限,調酒師終於咬咬牙,對年輕男子下了命令,「到外面幫我找條繩子!」
希望變成了絕望,她開始做最後的掙扎,滿屋子像只受驚的待宰羔羊亂轉亂跳;調酒師滿頭汗,不知從何下手日後較不會作惡夢,她趁他分神之際,斜斜對準窗邊跳過去,蹬上矮凳;調酒師驚奇地看向她,不明白手腳被縛的跳蝦如何逃出生天,好整以暇地在後頭觀賞。
在矮凳上搖搖晃晃站好,窗框正好在她腰邊,回頭看,調酒師揚揚眉,示意她繼續下一步。她咬緊牙根,不看地面,看著藍天,想著那張溫文儒雅的臉,多希望再見他一次,一次就好,請他別怪她,她不知道會有這樣的結果,但是別無他法了,或許她命大,還有機會……
她小腹緊傍著窗,上半身往外傾斜四十五度,閉上眼,縱身一躍,不到三秒,「咚」一聲重物撞擊悶響傳回窗內。
正走進來的年輕男子目睹這一幕,張口結舌,手上的繩子掉落地。
「大哥,你用這種方法殺她好嗎?底下有人吔!」
兩人一起衝到窗口,不約而同朝下望。草叢堆擠了一群在附近閒逛的人,嘖嘖驚怪地比手畫腳,並且仰頭查看。兩人快速縮頭,不必商議,逃之夭夭。
第十章
從年少至今,無論他做了多少令人傷神、傷心的事,眼前這個男人從未對他疾言厲色過,不是一肩扛起,就是遠走天涯。回國後重聚,他們保持著難言的距離,他做的任何放蕩舉止,最多引起男人無奈的歎息和惋惜的規勸,卻不再插手干涉,如果不是他父親的盛情難卻,對男人殷殷托付,他們不會再有並肩共事的一天,破除時間形成的隔膜。
在那段對自己的愛慾混沌不明時期,男人不曾以任何傷害性的字眼譴責過他,他其實瞭解,男人在苦苦維護以往共築過的友情,他因而以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他在男人的心裡都有一定的位置,但此刻,他不確定了。從病房出來後,男人疲憊而嚴厲的眼神就沒有放過他,他準備的一套勸慰之詞無用武之地,兩人之間沉默的空氣寒冽到可以刮傷肌膚,他終於忍不住打破緘默,挺身向前道:「這件事我不會推卸責任,你想怎麼對我,我都不反對。」
「現在做什麼也無法讓她完好無損了,腿斷了、皮肉傷都可以治好,可是她那腦袋──」章志禾憤憤瞪住他,找不出恰當的字眼形容那顆腦袋的狀況。
「也不過是──」話馬上吞回去,因為對方拳頭已經握緊了。「不管怎樣,她還是她,多花點功夫,你們還是可以跟以前一樣不是嗎?」
「說的容易,你沒看到她剛才那眼神,」章志禾咬牙,「這個損失才難以估算!」
「可是醫生不是說,她驚嚇過度又碰傷了頭,難免的啊!過陣子就會漸漸恢復了。」他可以理解心愛的人遭難的心情,他不能理解的是章志禾比薄芸的父親,甚至薄荷都來得鬱鬱不振,充滿挫折感。在相關人等都因為薄芸的大難不死而大表欣慰,甚至感激涕零時,章志禾的情緒就顯得很另類了。
「多久?半年?一年?」有些失控地詰問。
「這個……」他搓搓鼻樑,決定實話實說,「這些話是輪不到我來說,可是我認為,你可以試著從另一個角度來安慰自己,一個手腳被縛,從三層樓墜下的不幸受害者,沒有直接倒栽蔥種進土裡,而是讓車棚先行攔截再彈落地,免了粉身碎骨的惡運,不過是斷只腳、皮肉擦傷,附帶腦袋暫時當機,比起那種好好走在人行道上卻被有心跳樓的人一屁股壓死的,是不是幸運太多了?」
「楊仲南──」一聲暴吼!
「章先生,」薄荷走近章志禾,手裡提著吃完的空食盒,莫名地掃視對峙的兩人。「薄芸吃過了,我大伯先回旅館休息了,你進去陪陪她吧!我回店裡一趟,有事再打電話給我。」
「謝謝。」一貫客氣的口吻致意,不忘斜睨出言不遜的禍首。
「章先生,」櫻唇掀了掀,懇切地拜託,「她──如果表現不太理想,請別放在心上,她不是有意的。」
苦笑。「我明白,妳放心回去吧!」
見機不可失,楊仲南忙不迭展現慇勤,「薄荷,我送妳。」
章志禾抿著唇目送兩人走開,眉梢緊繃著思索,過幾分鐘後才推開病房門。
床上的人正在閱讀探病的訪客帶來的幾本雜誌,不是很有興致地噘著嘴,翻看幾下圖片便更換第二本,瞥見他又折回病房,一臉訝異地問:「你還沒走?」
額角禁不住抽搐,他耐性地回復,「妳忘了,我是妳的男朋友,留下來陪妳是我該做的事。」
「噢。」不是很確信,但既然有兩人以上證實這一點,就姑且相信。她歪著頭苦思,毫無片段記憶可以佐證,又不好拒他於千里之外,他似乎很憂傷、很關注她,這不是初相識的朋友會有的反應,但要她發乎情與他互動,又有實際上的困難。「章先生,您不忙嗎?」
「唔?」他決定假裝沒聽到這個生分的稱謂。「我向學校請了兩天假,不用擔心。」
「喔。」明顯的流露失望,他假裝沒發現。
「聽薄荷說,這幾天你都在醫院等我醒來?」
「嗯。」他的一顆心隨著她的病況陡升陡降,此刻則是懸在半空中,不知該憂該喜。
「他們說,綁架我的人還在逃?」
「嗯!妳想不起來為何墜樓嗎?」
她苦惱地搖頭。「我一定得想起來嗎?」不知為何,心頭餘悸猶存,模糊一片或許是最好的狀況。
「最好是。一方面得做證;一方面,妳總是要想起我們……」他不是不能接受重新和她相愛一次,卻不能否認這當中的風險存在──重來一次,她不一定還會愛上他。
「薄芸,」他把椅子拉近床畔,為了盡早輔助她回想起遺漏的三個月記憶,他挑選重點提醒,「妳不知道我有多感激上天保佑。對不起,沒能好好保護妳。無論妳告訴我有關薄荷生日劫的預言是否為真,我真心相信,妳不會不和我道別一聲就走,現在一切都過去了,我們一起努力,讓妳早日康復,早日──想起我們的事。」
「薄荷生日?」似電流竄過,她捧住前額,「我真的告訴你了?」從這一點判斷,他們真的在一起了!這件事她絕不可能向一般朋友吐露。
只是命運太捉弄人了,與他相關的最後畫面是他陪著她上門找楊仲南討公道,往後三個月的記憶全被塗銷了,即使有似曾相識的片段閃過,也連繫不起人名事件,她對他的直覺感受是──他是個溫柔的好人,曾經不嫌麻煩地幫過她一些忙,客氣而有教養,只是再更深入的細節,就幾乎沒有了。
「是啊!」很欣喜她的強烈反應,撫摸她削頰上的瘀青,「妳都告訴我了。所有妳擔憂的事都過去了,以後,妳可以隨心所欲在我那裡過夜了。」
「過夜?」沒幻聽吧?他指的是哪一種形式的過夜?
圓睜的眼眸實在令他氣餒,他暗自振作,加以附註道:「對!過夜,一起就寢的那一種。」
她摀住嘴,眼睫匪夷所思地搧個不停,他還喪氣地發現她微微挪移臀部想保持距離,礙於打了石膏的左腿不良於行,沒能成功。
「當然,」他無奈地為這句話解圍,「那得等妳好了再說了。」
她毫不遮掩地鬆了口氣,看得他微微動了怒,為了轉移目標,他搜尋著房內有什麼值得為她打點的事,不料她先開了口,為難帶怯地,「可不可以麻煩你,請護士小姐進來?」
「怎麼了?哪裡不舒服?」他緊張地往她身上摸索,她忙用手擋。「沒、沒有,我只是……躺了幾天了,感覺不太清爽,想清潔一下……」
他立即會意。「也對,妳出事到現在滿四天了,還沒洗過澡,的確是很不舒服。」
他極其自然地走進浴窒,她不解地等候。一會,他出來時手上多了一盆清水和一條新毛巾,謹慎地將之置放在活動餐檯上,把毛巾浸濕、扭干。她呆望著他,「章先生,你在幹什麼?」
「替妳擦澡。」動作、回答,一氣呵成。
她全身僵硬,千百個拒絕的字彙在喉嚨打轉,沒有一個說得出口──會不會傷了他的心?他們曾經很親密,他只是在做他該做的事,沒什麼大不了,她得習慣,他是個正人君子,絕不會不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