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成年,才由她父親口中得知,薄荷一出生八字被相命師警告為帶煞帶劫,六歲時就有個生死關,在生日前一定會發生。家人將信將疑,但防不勝防,只好小心不讓她接觸廚房、溪畔、海邊,連大一點的排水溝都禁止接近,薄荷像籠中鳥,能看不能飛。
只差三天生日,結果──薄荷沒事,薄蒨卻死了!
「她們倆先後下公車,薄蒨被突然橫衝過來的摩托車撞飛到人行道上,送到醫院三天就走了。」
死得太蹊蹺,為了怕影響孩子的童年,當時長輩一律禁口不提。
他聽罷沉吟,注視她道:「這只能說,相命的預言是無稽之談,不是嗎?」
「不,家人向奶奶轉述相命師的話,說是親手足薄蒨替代了她,走了。」
不知情的薄荷只能感覺家中多了股詭譎氣氛,薄芸當時亦一知半解,不懂寬慰姊妹,薄荷的童年在莫名的寂寞中度過。
時日一久,大家慢慢淡忘了,薄荷也快樂不少,以為所有的不幸都過去了,可惜,一到她十二歲生日前半個月,平和的氣氛乍然結束,家裡人突然忙著求神拜佛、祈福佈施,原來十二歲生日是第二個劫數,孩子一概不知,為了怕薄荷追問,家中小孩沒有過生日的習慣,懵懵懂懂地癡長年歲。
生日前一個星期,各房叔伯找了好理由,帶孩子度假去了。天知道都開學了還度什麼假?只有小叔一家人和奶奶守在家裡,當然,還有一個拖油瓶薄芸。
偌大的家一時空空蕩蕩,她只覺稀奇好玩,不明白小叔夫妻陰慘的神色所為何來。
說到這,她沉默了一會,呼吸明顯快速,搓了搓手又摸摸頭髮,見章志禾露出溫文鼓勵的笑,吁口氣再說下去。
生日前一天是週日,她和薄荷姊弟幾乎足不出戶,愛往外跑的她快悶壞了,在有限的玩具裡度日如年,薄荷感覺到了她的渴望,鼓勵她出去玩一會,被奶奶嚴重警告的她,不敢放肆偷溜,硬是在房裡悶了大半天,直到中午吃過飯,所有人回房睡午覺,她才膽敢起了念頭。
「我悄悄對薄荷說,我只出去一會,真的只有一會,找同學玩玩,一會就回來,她說好,還站在窗邊對我揮手。我永遠忘不了她寂寞的眼神。」她困難地吞嚥一下,眼睫一掀,雙眸濕濡。
「不要緊,都過去了。」他撫上她的眼角。
「記不起來玩了多久,我回來了,根本看不到薄荷他們,家裡被警車和消防車、救護車團團圍住,我慌亂地到處叫嚷,急忙從外頭趕回來的小叔和小嬸抓住我,問我一堆問題,我都說不知道不知道。那天晚上,醫院傅來消息,奶奶、薄荷的弟弟薄方,全都瓦斯中毒走了,只剩下薄荷還有一口氣,只剩下……」她的無盡愧悔。
話未盡,他已然明白她所有的意念,握住她的手一牽動,便把她整個包攏在懷裡。她半濕的頰躺在他肩上,唇仍掀動著,「你聽過這麼荒謬的事嗎?沒道理啊!我小叔簡直不知道怎樣面對薄荷才好,她到底是瘟神還是受害者?我小嬸失去了兒子,半年後一病不起;小叔心灰意冷,看到薄荷就咳聲歎氣,沒多久,生意全交給我二叔,到廟裡當住持去了。我爸在那年回來了,也不知何時改頭換面的,做了警官了,他從二叔那兒知道所有的來龍去脈後,帶著我,還有大人避之惟恐不及的薄荷走了,算是還小叔養我多年的恩情。」
他沉默一陣後道:「薄芸,妳瞧,妳和妳父親不也沒事?薄荷不也好好的?一切的巧合和人為疏失不該因為相命師的一派胡言而歸責在誰的身上,這不是任何人的錯。還有,」他推離她,以了然一切的神情端詳她。「妳二叔不會也告訴妳父親,薄荷二十四歲那年生日是最後一個關卡,她最好和屬龍的配在一塊才能安度劫難吧?」
「……」兜得真準!她卻不敢應聲。
「照這種邏輯推算,妳該擔心的是妳自己,不是她。前兩次不都是身旁的人遭了殃?」他嗤哼一聲,難以想像有人編造得出這些迷亂人心的鬼話。
她吞吞吐吐,「爸爸說,村裡的老人告訴二叔,小叔做生意的死對頭在薄家祖墳動了手腳,才會出了這些意外,但是這一次不一樣,和祖墳沒關係──」
他閉目忍耐了幾秒鐘。「妳知道這件事有多久了?」
「一年前。」她細聲答。
「妳父親挺守口如瓶的,知道這會影響妳們的生活,瞞了那麼多年,這一年來,妳不好過吧?」他微微扯動臉皮,似笑非笑,分明不以為然。
「你說過不會笑的。」她嚴正抗議。
「不,這不好笑,一點都不好笑。」眉頭皺攏,掀起薄怒道:「大人的無知,影響了孩子的命運,該怪的不是薄荷,她的幸福只有她自己才能掌握,旁人無從代勞,更不可能為她控制一切變數。」他向前逼視,直言不諱,「妳其實心裡有數,對吧?妳明知這和命運無關,都是鬼話連篇,妳不願忤逆妳父親的交代,全是因為妳的自責歉疚,妳認為當年妳若不離開,或許可以阻止那件事的發生,所以只要是薄荷的事,妳絕不推辭。薄芸,這不是妳的錯,無論薄荷一房發生什麼事,都不是妳的錯。」
她惶惑地退開,沒料到坦誠供述家族隱諱會招來這一篇義正詞言,刺得她心發疼,「你不明白,你不知道看著親人消逝的可怕感覺!」焦灼地看著表,卻又一籌莫展。「不行,我得回去了,你如果不想告訴我楊仲南的去處,我去天堂找他!」她疾行至玄關,匆匆穿上鞋子。
「薄芸!」他嚴峻地喊。
她遠遠看著他,內心掙扎躊躇,終於回身轉動門把。
「薄芸,」他聲嗓轉柔,不再逼切。「別去!回過頭來!」
她僵立不動。
「回來,讓我看看妳!」他向前兩步。「幾天沒見妳了,我也很想念妳,妳這樣就回去了嗎?」
放開手把,極慢地回頭。「章志禾,我們明天還可以再見。」
「我知道,」他特意紓緩表情,溫和展顏。「妳既然想去,我就帶妳去,但是先想想,看到了薄荷,該怎麼和她說?她並不知情不是嗎?妳一時衝動找她,難道要全盤托出上一輩加諸在她身上的罪名?這一天就算平安度過了,以後呢?她能毫無介懷地過下去嗎?」
她果然怔住,焦躁的面容平緩下來,呆滯地俯看地板。她從沒思量過這些後遺症,一想就感到棘手,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她露出抱歉的眼神。「那你說,我們該怎麼辦?」
「坐一下,我們好好想一想,隨時都可以找到他們的,不用著急。」他哄勸著,執起她的手,牽引到沙發邊坐下,再斟了杯茶給她。
他不再出聲,和她近距離相對,瞬也不瞬地望著她,強烈的審視讓她察覺了,她問:「你在看什麼?」
「妳今天不一樣了,為什麼?」
她摸摸直髮,坦言道:「沒什麼,有人喜歡,我就配合啊!」
「有人?我認識嗎?」她這麼容易為別人改變嗎?
「認識,認識了三十幾年了。」她做個促狹的表情。「聖旨不能不聽啊!否則,哪天又要你相親了!」
靈光一閃,他微蹙眉,「他們去找妳了?」
她聳肩,臉龐揉進一抹欣喜。「受寵若驚呢!來看看兒子欽定的女人啊!」
「妳不需要這麼做的,」難怪某個角度看似薄荷,又似蔡昀芬。「做妳自己就好,我不希望妳不自在。」
「不過是一層外表,我無所謂的,而且挺好玩的,店裡的人有一次還錯叫我店長呢!唉……當然是沒看到臉的時候啦。」她甩甩披肩長髮。「就是弄直它麻煩了點。」說完,感覺自己離了題,又斂起輕快的心情,面色暗了暗。
他掌握住她一束髮,再任它從掌心滑下,言若有憾,「可是,我喜愛妳的自然卷髮,」手掌順著她的頸項下滑,停泊在鎖骨、心口。「還有妳的緊身T恤,」一路摸索到腰間、大腿。「還有妳可愛的短褲,」掠過膝蓋、拂過小腿,覆蓋在腳板上。「還有妳的赤腳,妳剛睡醒的模樣。」
「唔?你不是不喜歡我──」
「只能我一個人看,」他順暢地接口。「別人不行。」
「噢。」她會意了,接收到他滿滿的情意,心一軟,眼眸快速轉動,出其不意站了起來,「你等我一下,一下下就好,不用五分鐘。」快捷地閃身進了浴室,留下暗暗得意的他,他成功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她沒誇大,不用五分鐘,她出現了,濕淋淋的濃髮包覆在毛巾下,身上穿了他的大號T恤,她摘下毛巾,將髮絲用力擠捻,去掉多餘的水份,不夠干,左右使勁甩幾下頭,水滴四下飛濺,灑了他一臉。「我怕弄濕衣服,借了一下你放在浴室的上衣。看!是不是又和以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