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她不是很明白他的邏輯,但是非親非故,人家肯撮合這件事就很難得了,她雖感到不妥,也不好再糾纏下去。
「謝了!」她收起便條紙,拿回外送袋,朝他哈腰致意,「先生,能不能跟你要張名片?如果有問題,可以隨時向您請教。」
他略微遲疑,還是從皮夾取出一張名片送上,並加以解釋,「抱歉,新的名片還未印好,將就一下。」
「沒關係,沒關係!」她一再道謝,迅速看了眼名片以便正確的稱呼對方,然而,她再次楞住。
名片中央明明白白地寫著──景觀設計部門總監.章志禾。
「啊……總監啊!」她終於好好正視眼前這位花了一番功夫和她周旋的男人了。他點點頭,一笑置之。
男人秀逸斯文,簡單的白棉襯衫像洗了無數回,方才跟在他身後還聞得到衣裳散發出的洗潔精清香,和她退休在家的父親味道如此相似,十指尖殘留著勞動後的泥漬,說話和和氣氣,難以想像他正色坐在偌大辦公桌後掌軍的情景。
「是前任總監,現在無官一身輕,歡迎指教。」他半開玩笑伸出右手。
她被動地回握,不知該說什麼好。他掌心溫暖,稍稍碰觸她的手便輕輕滑開。
移開目光,她輕揮手,倒退著走,「那──我走了!」
她暗暗慶幸沒鬧什麼笑話。今天不算毫無所獲,對方既然在此高就過,也許以後還能借助他的管道掌握資訊。
「打擾了,不好意思。」知道了對方身份,姿態愈謙卑,退場動作就愈遲鈍,惹得原本含笑注視她離開的男人不禁開口喚住她,「請等一等!」
「嗄?」她不明所以地走回他跟前。
「我有一點建議,不算專業,不過妳不妨參考看看,希望不會冒犯妳。」他從身後大概是女職員的桌面上,拿了一面修容小圓鏡,以及兩張面紙,交到她手上。「通常要讓楊先生較能專注在對方的交談上,儀表是最重要的一項。別誤會,我無意批評妳的外貌,妳很可愛,不過,妳使用的眼線液品質有問題,遇水就化了,這樣會影響整體的觀感,不介意的話,另選品牌可能較恰當。楊先生十分在意女性的外型,如果要得到他的好感,這一點不可忽略。」
一席話說完,她乍聽第一個感想是──他說話一定要這麼文雅嗎?
第二個感想是,雖然他如此真誠仁厚,一點譏嘲的意味都沒有,但是畢竟她是女人吶,可不可以讓她回家以後自己發現再羞憤頓足一番?
可恨的是,這麼好心的建議,她怎能不給對方回應;更何況,她將來可能有求於他!
她僵硬地拿起鏡子,勉為其難瞥了一眼,本來只想做做樣子,沒想到立即被徹底地驚駭住,她雙眼發直,低喊:「天哪!」
被汗水溶化的眼線液,經她數度手背揉擦,不幸地在眼眶附近形成兩團灰黑煙霧,換成其它同類形容詞,黑輪也好、貓熊也好、戴眼罩也行,總之,此刻她對他只有感激涕零地淚花打轉,剛才明智地阻止她以這等嚇人模樣出現在餐會裡。
「謝謝你,你真好心!」她忍住鑽地洞的衝動,拚命抹去眼圈烏漬。
「不客氣。」不知是不是怕她誤解,他一直保持良好風度,起碼沒有忍俊不住,還多抽了兩張面紙給她清潔臉部。
垮著臉走在回店的路上,她又羞又難堪,同時產生了一個疑問──從頭到尾,這個有禮的男人是如何鎮定地和一隻狼狽的貓熊交談而不失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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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期末,圖書館座位幾乎全滿,卻靜謐如昔,輕巧的腳步走動、沙沙作響的書頁翻動是唯一的旋律,聽在她耳裡卻火躁不安。她不討厭在書堆裡泅泳的奮進感,所有的努力只要付出,成果幾乎都不會辜負她,然而這一陣日子以來,她連付出的時間都擠不出來,會計學的期末報告到此刻只完成了三分之一,堪稱是一連串麻煩裡最火燒眉毛的事。
堆迭在她前方的書山在蠢蠢欲動,一枝原子筆從書縫穿過,左推右移,隔出一個小方框,半張表情伶俐的圓臉透過小框框呼喚她,「喂,喂,薄芸!」
她頭也不抬,心不在焉低聲應嘴,「吃飯時間還沒到,況且,妳也該減肥了,少吃一餐有益無害。」
對面啞然無聲,忽又劈哩啪啦一串,「笨頭,妳不必擔心我,該我擔心妳才對,我想妳不止這一餐,妳下一餐、下下一餐一粒米都會吃不下,妳很快會變紙片人,兩條筷子腿……」
「喂!」她譴責地抬眼瞪。「神經!我又不是白雪公主,咒我幹嘛!」
好友擠眉弄眼,抬抬俏下巴,指向她右後方。她不疑有他,回頭張望,兩個書架之間,倚站著與她年紀相仿的一男一女,彼此靠得極近,同閱一本厚實的原文書,男生黑實俊朗,發蠟耙掠過的濃髮十分有型;女生眉眼明媚,很認真地諦聽男生的解說,肢體語言沒有過分越界之處,但很奇妙,兩人眼神交接處,難以言說的眷戀在方寸間流動。
她癡望了一會,才僵硬地轉動脖子,呆視電腦螢幕上密密麻麻的報告字體。
感覺稱不上晴天霹靂,不過是心口上劈劈啪啪出現了裂縫,足以讓她坐立不安、思維停頓。
「是方琪宜對吧?」小曼圈住嘴小聲問。
「嗯。」
「兩個人看起來很熟的樣子。」
「應該是。」
「只是研究所同學嗎?」
「也許。」
「同學說話有必要貼著耳朵嗎?」
「啊……」她錯按了鍵,書寫的兩千多字全數刪除。「完了!」
「你們是完了!」小曼狠狠地為她岌岌可危的戀情下了註腳。
這一刻,寂靜成了凌遲,好半晌,她慢吞吞啟口:「小曼,一點半了,去吃飯吧。」動作出人意表的迅速,筆記型電腦、參考書、散亂的筆記紙張,一古腦塞進背包裡,她低著頭,在一排排桌椅間穿梭環繞,小曼追上她,拉住她背包肩帶。
「喂!見不得人啊!又沒做錯事!」
她目不轉睛看著好友,看到眼酸了,釋懷地聳聳肩,「妳說的對,我沒做錯事,應該打聲招呼。」繞個彎,又走回頭路,筆直朝書架後方走,毫不遲疑。男生終於發現了她,笑容有些凝結,下意識合上書本,不發一語迎視她走近。
方琪宜一同望來,表情自若,面帶微笑。兩人以往打過幾次照面,在她到男友系所時,對方總會與她攀談兩句,一顰一笑,控制得當,穿扮永遠妥貼適中,懂得在小地方表現別緻的慧心,高明的淡妝讓那張雞蛋臉瑩白悅目。這麼近這麼仔細的打量方琪宜是頭一次,她不是不知道這才是男友的真正喜好,她一直以為,努力往這個方向塑造自己就可以讓戀情持盈保泰,看來錯得離譜了。
她將目光移向男友,不知怎麼地,就蹦出了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現在知道每次刷牙後還要用漱口水的重要性了吧?」所有人都楞在一處,來不及思考其中的關聯性,她緊接著說,「不用擔心,我很文明,不會潑你強酸的,想到以後不必老是化妝扮淑女,其實還挺開心的,兩位繼續切磋,再見了。」
這時候,走出去的背影千萬不能絆倒,製造校園的笑料。
她順利地離開圖書館,雨雲濃黑厚重,空氣又悶又熱,要振作精神真不簡單。走出了商學院,右轉至林蔭道,前額及手臂終於承接到水滴,不用多久,雨水大量加速墜落在四周。
「我想吃牛排。」她縮靠在樹蔭下避雨。
「吃什麼啊!食不知味,跟嚼橡皮一樣,不吃也罷。」
「一定要吃,超大塊的那種,吃了才有力氣,才可以──」
才可以拿得動斧頭,把男友俊朗的面孔一劈兩半?還是舉起一顆碗大的鉛球把那結實的胸肌捶擊出一個洞?不!應該削平那頭他引以為傲的髮型,絕對能讓他崩潰,可以趁他在宿舍熟睡時,串通那個嫉妒他很久的室友……
雖然只是偷偷想像聊以慰藉,那一幕幕逼真的畫面還是達到了痛快。
「沒事吧?」小曼碰碰她,她面部正微微痙攣,和快速變幻的天色成正比。「剛才在圖書館妳表現得真不夠看,還提什麼刷牙漱口的,有沒有毛病啊?」
「沒事。聽說方琪宜有潔癖,我只是提醒他。」結果是提醒自己,往後情人的吻,都將屬於另一個人。
手機滴鈴鈴從口袋傳出悶響,她摸了半天取出接聽。
「大姐,」是茶屋的工讀生,幾乎用吼的。「妳能不能回來一趟?店長剛接完一通電話,說要去曜明找人算帳,我不知道該怎麼辦……」
怎麼辦?問題來得真是時候。她仰頭望天,豆大雨滴毫不留情落下,半身霎時濕透,她邊跑邊打開手機通訊錄,視線模糊地按下號碼,默禱著:「薄荷妳這笨蛋!快接電話、快接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