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猛哥很關心你,昨天還問起你劇本寫得順不順利?」
猛哥是「沈睡劇團」的團長兼導演兼藝術總監,過去跟劉家豪合作過三部叫好又叫座的戲,一直期待再創高潮,但劉家豪已經快兩年沒有新作品出來了。
「妳可不可以別一進門就問劇本的事,我壓力已經夠大了,有事就早點出門吧!」
「猛哥還說他留了一個角色給你……問你……」倪安琪怯怯地說。
「不去!叫他專心導他的戲,別再煩我了。」
「猛哥也是好意。」他擔心劉家豪沒有任何經濟來源。
劉家豪忿忿地扔下叉子。「妳到底要不要讓我好好吃飯?」
「你別生氣……我先出門了。」她乖順地閉上嘴。
她明白劉家豪創作出現瓶頸,心情不好,已經盡量不待在家裡惹他心煩。
只是……
近來,他的脾氣愈來愈易怒,動輒得咎,她根本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幫上他的忙,兩人待在同一個房間裡,經常得分據兩處,因為,只要她一靠近他,就算閒聊些不相干的事,他也認為她在施加壓力。
或許,讓他心煩的不是創作,而是她……
倪安琪搖頭甩去心底那種沉重的感覺,此刻是他人生最低潮的時候,她應該更樂觀、懷抱希望,即使幫不上他的忙,至少要相信他、支持他,陪伴他度過難關。
「走嘍!」她在他頰邊落下一個輕吻。「愛你喔!」
她揚起甜甜笑容,為劉家豪也為自己加油打氣。
第2章
「沉睡實驗劇團」平時聚會的辦公室與排練場地原本是一間汽車修護廠,是團長「猛哥」的父親留給他的,因為老是為了劇團拍戲傷腦筋,,索性整修成為固定的排練場。
排練場的角落堆滿了道具、佈景,平時也租給其他小劇團使用,遇到相近的檔期,為了抓緊公演前的時間排練,排練場裡沒日沒夜,燈火通明,就如「暗戀桃花源」的戲碼真實上演,隔著薄薄的隔間布幕,各個演員莫不拉高分貝,你一句我一句,扭頭不對馬嘴,場面爆笑,熱鬧非凡。
「嗨嗨嗨,我來囉——」倪安琪抵達排練場時,揮舞著雙手,衝進門,一路上跟熟識的演員及工作人員打招呼。
「沉睡實驗劇團」大部分的夥伴都已經到了,閒散地或坐或臥在木頭地板上,有的默默縮在角落背台詞,有的閒聊著近況,也有盤腿打坐、練瑜伽拉筋的,各式各樣的人全為理想而聚在一塊了。
「……對!我就是套那種透明的軟塑膠粒,不是保麗龍球,有點重量,不會亂飄,打在人身上不會痛的……」猛哥講著手機,暴躁地滿場走。
「還沒搞定最後那一場雨?」倪安琪偷偷問蒙哥的女朋友柔柔。
柔柔掌管劇團的財務,所有雜七雜八的場務也都由她身兼數職,她更是所有演員挨了猛哥的罵後尋求慰藉的對象,倪安琪經常開玩笑說,沒有柔柔姐,猛哥一點都猛不起來了。
「他啊,想法隨時在變,沒到開演前,我不知道有什麼事情是搞定的。」柔柔好脾氣地微笑著。
「只要拍新戲,都是這樣的,脾氣火爆,沒耐性,一點點小事都能惹他不高興,根本像個瘋子。」
「那你怎麼調適自己的心情?」倪安琪想起男友,不免有些感觸。
「習慣就好,誰叫我第一次看他的戲就愛上他,如果他不是那種事事要求完美的龜毛性格,也許我還不喜歡咧,」柔柔掩嘴笑著,「當最欠他的囉!」
「嗯··我們女人都欠男人欠好大……」倪安琪也釋懷地跟著笑了。
「幾個新演員今天也來報到了,先去熟悉一下吧,待會兒要開會了。」柔柔為倪安琪介紹這部戲新招的幾位演員。
「這齣戲講的是個謀殺事件,而且是整個社會的集體謀殺!扼殺了年輕人的夢想、扼殺了人性的純淨與善良,今天,而偶們不站出來發聲,我們就是沉默的幫兇!」猛哥說到最後,整個人都激動起來。
所有團員也再次感受到這劇本帶來的震撼。雖然,許多笑鬧的劇情穿插其中,但背後的涵義是如此沉重且深遠。
講解完劇本,敲定所有演員的排練時間,安排幕後工作分工,猛哥帶著大伙到附近的海產店吃頓「開工宴」,這是劇團的傳統,因為接下來的生活,就要開始水深火熱了。
大伙聚在一起性質格外高昂,菜一道接著一道,酒一杯接著一杯,演員們分享多年戲劇演出的經驗與新得,分享對生活、生命的看法,杯盤狼藉、酒酣耳熱之時卻滿懷熱情與柔軟。
這頓晚餐吃到快十一點才散場,倪安琪獨自騎單車回家。
他一直很難適應這種「繁華落盡」般的寂靜,前一刻那麼一大票人就圍在身邊,有說有笑,下一刻場景一換,黑暗鋪天蓋地襲來,驀然回首,只剩她形單影隻。
穿梭在每天都要來來往往好幾回的街道上,好些店家老闆她都熟識,白天有時間的話,她會熱熱鬧鬧地串門子去,但一到夜晚,不知怎的很容易陷入低潮,只想快快回家去。
車子快到「傳閣」,倪安琪下意識地往店門口瞄一眼,正巧木門開啟,她的反射動作就是,煞車。
吱——
腳踏車後輪急速剎住發出刺耳的響聲。
羅秉夫皺眉望向高分貝來源,發現又是中午見過的那個女人。
怎麼每一次她一出現就會伴著擾人的噪音?
「哈羅!真的好巧喔!這是我們今天第三次見面耶!」倪安琪的車精準地停在「傳閣」店門口。
「我們打烊了。」羅秉夫將門外的「營業中」掛牌翻個面,變成「休息中」。
他很明顯地便顯出不想和她多談的態度。
「你就住在這間店樓上?」可惜他感覺不出來,應該說這是她的天賦異稟,自動排除接收到的負面信息永葆樂觀開朗。
「是。」他退到屋內,打算關上門。
「你的店都開這麼晚嗎?」這條街附近的店家,除了賣小吃的,十點左右就打烊了。
「平常十點,今天比較晚。」剛剛為了拆解修理一支難得一見且複雜的「Swan Visofil VT」,忘了時間。
羅秉夫是國內少數擁有維修古董鋼筆技術的人,這門技術是祖父傳授給他,鋼筆收藏家沒有人不曉得他們祖孫倆,而羅秉夫出了名的慢工出細活,維護嚴謹考究,所以儘管排隊等著和他見上一面的人多到以卡車計數,也沒人敢出聲催請他。
「再……」他要關門了。
「我們真是太有緣了。」她仰著臉望向他,也望見了店內深處那盞亮著黃色燈泡,美麗的立燈。「你要睡覺了嗎?」
羅秉夫「再見」沒有說完,她已經又接著問下一個問題了。
而尚未回答對方問話就貿然關上門,很不禮貌。
他站著沒動,也沒說話。
「你看,今天的月亮很遠很漂亮。」她忽而轉身向後,指向天際。
他抬頭看,是很圓。
很久沒注意過月亮的變化了,以前,有段時間,他經常一個人坐在床邊,看月亮看星星,徹夜不眠……
「再過一、兩個月就是中秋節了。」倪安琪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東扯西扯,就是賴著不想走。「我喜歡吃月餅,鹹的那種,裡面有包滷肉跟肉鬆。」
或許是潛意識裡害怕回家面對劉家豪的冷漠、或許是店內那盞溫暖的燈吸引了她,或許是他身上一種古老、沉靜的氣息,撫慰了她此時心中的不安……
「對不起,我要休息了。」他斷然為兩人的不期而遇畫下句點,雖然他心中隱隱有些不忍,不忍對一個連喜歡吃什麼口味的月餅都能拿出來當話題的純真女孩如此林夕時間,但他不喜歡無預警地被打擾。
「嗯,晚安。」她甜甜地笑,並不認為他無情,騎上腳踏車,愉快地揮揮手。
「那我們明天見。」
陌生人的淡漠並不能傷害她,相較之下,劉家豪的冷言冷語才教人心傷。
羅秉夫愕然地看著她遠去的身影,明天……還見?
上午十點,「傳閣」開始營業的時間。
店員推開木門,摸著壁上的開關,亮起櫃檯前方的燈以及牆壁上展示鋼筆的小燈。
早班店員姚怡慧是個略嫌富態,年近五十的中年婦女,年輕時在文具店工作好長一段時間,略懂鋼筆的知識,婚後辭去工作,一直到孩子上高中後才又再度回到就業市場。
「傳閣」離家近且工作輕鬆,老闆也不囉嗦,所以一待就待了五年。
晚班的店員阿健是個年輕小伙子,理光頭,蓄鬍子,左耳還戴著圓耳環,手背上刺了個荊棘玫瑰盤繞十字架的圖騰,看來玩心很重。
姚怡慧一開始不大理解羅先生為什麼僱用他,畢竟兩人的性格感覺上就不大對盤,後來才曉得阿健是個畫家,以鋼筆作畫,雖然尚未創出什麼名堂,但羅先生十分欣賞他的才華,讓他在店裡打工,而且從不規定他上班時間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