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倩自問自答,聽不出來有為自己有男朋友的事而收斂。
「妳知道他做什麼的嗎?」其實,倪安琪更好奇。
「知道啊,就在你們舞蹈教室附近,有間專賣鋼筆的店,叫『傳閣』,傳記的傳,閣樓的閣。」
「好像看過……」
「為什麼念不念呢?我們老闆還特地解釋過給我聽,因為羅先生收藏的骨董筆重視的不是價格,而是這支筆背後的故事,一支筆凝聚了一個人一生的故事……很浪漫吧!」
「故事?」果然,倪安琪的直覺是准的。
「比如英國某某公爵曾用來寫情書給他情婦的筆,還有大文豪在年輕潦倒時用的廉價鋼筆。」
「哇,大文豪、公爵耶……好遙遠、好有歷史的感覺。」
「我還聽過一個故事。」
「快說給我聽。」倪安琪擱下叉子,興味濃厚地等著。
「二次大戰期間,有個美國軍官在法國買了一支鋼筆,打算回國後送給他即將上小學一年級的兒子,但是那個美國軍官不幸在戰爭中喪生了,戰後,他軍中的同袍不辭千里幫他將筆送到他兒子手中。直到很多年後,故事裡那個孩子長大、年老、過世了,他的家人將筆拿到跳蚤市場賣,最後羅先生買下它,整修保養後,珍藏在他的筆櫃中。」
「哇……」倪安琪聽得入迷。「還有呢?」
「我也是從我們老闆跟他那些『筆友』聊天時聽來的,零零散散的……喂,我得去忙了,有空再聊。」劉曉倩瞄到組長的臉色不大好看,連忙端起托盤,回到工作崗位。
倪安琪的思緒卻還停留在那個感人的故事裡,當然,也包括收藏這些故事的男人……
她一邊享用美味的午餐,一邊回味與羅秉夫相識的短短一、二十分鐘,回想他舉手投足的優雅、靜謐的氣質神態,在他拒人千里的冷漠背後隱隱閃著吸引她的神秘光芒,她知道,他們還會再見面的,因為,她從來都不是捺得住好奇心的人。
午飯過後,下午要到劇團開會,倪安琪看看時間差不多了,打包了一份意大利面,匆匆離開餐廳,跨上她的腳踏車,往住處方向騎。
倪安琪是舞蹈老師,也是「沈睡實驗劇團」的團員,最近開始要排練一部新戲,而她擔綱戲裡的女主角——一個剛出社會,白天黑夜有著不同性格的年輕女孩,台詞不少,挑戰性很大,幸好她的住處就在舞蹈教室與劇團排練室中間,省去不少往返奔波的時間。
像「沈睡」這樣的小劇團,贊助商不多,資金拮据,幾乎每個團員的生活都過得苦哈哈的,但為了興趣、為了理念,就算為配合劇團的時間只能找些零工貼補生活費,精神上卻是富足的。
倪安琪喜歡劇團裡這種「共患難」,有如家人般親密的感情。
她奮力地踩著腳踏車,迎面而來的風揚起她一頭長髮,汗水在陽光下熠熠發亮,意大利面的餐盒在車頭竹籃裡跳躍著,十分具韻律感;連這麼點小事都能令她心情愉快。
咦咦咦……
人行道上一抹熟悉的身影忽然躍入她眼角,米白色寬鬆針織上衣和卡其色休閒褲,這不是剛剛跟她同桌吃飯的「羅先生」嗎?
倪安琪立即按住煞車,倒回幾公尺,開心地撥動腳踏車把手上的車鈴,回頭朝羅秉夫揮揮手大叫——
「嗨!嗨!」
羅秉夫看見她了,微微放緩腳步,卻沒有停下,最後,經過倪安琪身邊,繼續往前走。
倪安琪沒放棄,將腳踏車牽上人行道,追向羅秉夫,一臉燦爛地朝他打招呼。「沒想到我們這麼快就又見面了。」
羅秉夫不覺地皺起眉,要不是先前在餐廳裡聽說她是教跳舞的,他八成會認為她想跟他拉保險;非親非故的,為什麼纏著他?
「聽說你經營一間鋼筆專賣店?」她牽著車,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
「嗯。」不只纏著他,還打聽他?
羅秉夫下意識地豎起防備,這女孩給人的感覺並非世故深沈,反而帶點憨直的天真無邪,但往往像這種看來毫無心機的人才最危險,待人卸下心防後,接著便任由她予取予求了。
「我男朋友生日快到了,我想買支鋼筆送他。」倪安琪道出她的計劃。「他是編劇,很有才華喔,寫過好幾部很受好評的戲,《鏡花水月》你有沒有看過?」
「沒有。」他連新聞都很少看,更何況連續劇。
「那《少年阿成》呢?」
「沒。」
「那……《莊伯》?」她愈問愈沒信心。
「《莊子》讀過,莊伯是誰?」羅秉夫瞅著她的一臉期待,卻沒辦法不潑她冷水。
「莊伯是個農夫……」倪安琪顯得很失望。「你不看舞台劇的嗎?」
「妳是指『表演工作坊』、『屏風表演班』那種舞台劇?」
「對、對!」她立刻點頭如搗蒜。「我們是『沈睡劇團』,在紅樓、社教館、皇冠藝文中心、牯嶺街小劇場都演出過。」
「喔……」他不感興趣地草草應了聲。
倪安琪也感受到了他的意興闌珊,不過還是對自己的劇團很有信心。「我們近期會推出一部新戲,等確定展演時間,我再請你去看。」
「嗯。」他隨口應著,並沒聽進心裡。
對付這種一頭熱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冷」,不要反駁、不要接話,讓話題自然而然地不了了之。
羅秉夫生性淡漠,除了那些往來多年的顧客及同樣是鋼筆愛好者的「筆友」外,對陌生人一向拒而遠之,他喜歡簡簡單單過生活,不想招來太多枝枝節節。
「對了,我說要送支鋼筆做我男朋友的生日禮物,下次到你店裡,你幫我介紹好嗎?」倪安琪轉回一開始停車下來的目的。
「最好使用的人可以親自來試筆,感覺一下重量、手感跟筆觸,妳挑的未必適合他。」
「可是這樣就沒有『驚喜』了……」她聽懂他的意思,但也苦惱著。
「驚喜只是一瞬間,一支合用的鋼筆卻可以使用好幾年,妳自己決定吧。」他並不用力推銷。說著說著,停下了腳步。
「啊——『傳閣』!原來你的店就是這裡啊!」她終於注意到招牌了。
她經常騎車經過這間店,也被它穩重的墨綠色雕花木門以及門外那張鐵製鏤花公園椅吸引,只是暗暗的玻璃隱去店內的視野,而且它的招牌好小,橢圓形的原木木塊用毛筆字寫著「傳閣」兩個字,高高懸在牆角,不仔細找根本不會發現,就算發現,光從店名和外觀也猜不出店裡賣什麼名堂。
這個男人好有趣啊,做生意做得如此「低調」,客人怎麼上門呢?
「啊——」她又叫。「我的面——」
她想起了外帶的意大利面,記起了在家裡還沒吃飯的男友,連忙跨上腳踏車。「明天再來找你,拜拜!」
羅秉夫來不及道再見,倪安琪已經旋風似地騎遠了。
他微微地搖了搖頭,推開門走進店裡。
好吵的一個女人。
倪安琪將腳踏車抬進公寓大門內的樓梯底下,不搭電梯,而是提起意大利面餐盒奮力往樓上跳。
「親愛的,我帶意大利面回來了。」她在門口脫下鞋子,奔進房裡。
這是一棟全部規劃成套房的出租公寓,空間不大,只有七、八坪,進門處的右側是浴室,房裡擺上雙人床、電視櫃、小冰箱、簡易型流理台、衣櫃及茶几、坐墊,空間已經所剩無幾,但為讓劉家豪能專心創作,倪安琪巧妙地用布簾隔出一間小書房做為他的工作室,就在窗邊,看得到窗外的花草盆栽,看得見陽光。
她拉開布簾,親熱地環上盤腿坐在矮桌前的劉家豪。「餓了吧?」
「熱……」劉家豪拉開她因急忙趕回來而冒出薄汗的手。「怎麼那麼晚?」
「剛在曉倩他們店裡遇到一個很特別的客人,跟他聊了一會兒。」她從流理台上方的櫃子裡取來漂亮的餐盤,將意大利面盛進盤內,擺上叉子,送到劉家豪面前。
「男的?」
「嗯,他開了一間鋼筆專賣店,我從曉倩那裡聽說他還收藏了許多很有歷史的骨董筆,每支筆背後都有一個動人的故事喔!而且啊,他的店好特別,從外觀根本看不出來是賣什麼的,改天我們到他店裡坐坐,聽他說故事。」倪安琪總是會將每天的所見所聞告訴劉家豪,希望能為他帶來些許靈感。
「嗯。」劉家豪心不在焉地道,眼睛盯著計算機屏幕。
「你怎麼又玩GAME……」倪安琪輕歎口氣。
「工作累了,就不能讓我喘口氣嗎?」他的口氣轉為不耐煩。
「累的話,我幫你按摩。」她的手搭在他肩上,輕柔地按捏著。
「不用了,我在吃東西。」劉家豪再次撥開她的手。「而且這樣我很難控制鼠標。」
「對不起……」她往地上一坐,仍親暱地靠著他的肩。「等等我要去劇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