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她在天黑之前找到了已經荒蕪的土地神廟住宿,把已經吃了兩天的白饅頭再撕下一塊,配著一大碗水吃下去,原本白胖暖呼的饅頭早就幹得像塊石頭似的,但她就連一點兒碎屑掉在地上,都要撿起來吃。
可是只吃一小塊饅頭,哪裡能飽肚呢?
所以,她強忍住飢餓的感覺,將身子縮進神案旁的小塊地方,躲避著初冬的寒風,勉強自己一定要入睡。
沈晚芽不知道自己究竟睡了多久,迷迷濛濛地睜開眼睛時,只覺得廟宇門外充滿了亮光,卻又不似白日,她起身走了出去,看清了才知道今天是滿月,那一輪玉盤似的月亮將黑夜照得宛若白晝。
這時,她聽見了流水聲,循著水聲而去,在月光之下看見了一彎小溪,清澈的溪水浮泛著月光,就像是圍繞在黑暗土地上的一條銀色帶子。
她踩上溪邊濕軟的土地,瀲灩的水光倒映在她的臉上,映亮了她的眸子,照出了她瞳眸深處宛若死寂般的沉靜。
這一瞬,天地之間,就只有她一個人了。
而這個想法閃過她的心頭,喚起了她深藏在內心的孤獨。
這時沈晚芽開始不停地搖著小腦袋瓜兒,想要把這個念頭給甩掉。
但是無論她多用力想對自己否認,那上了心的寂寞與孤獨,揪痛著她的心臟,讓她感到窒息就要喘不過氣。
她一雙死寂的眸子開始泛上了薄紅的淚光。
她好孤單,好想回家!
一顆豆大的淚水再也禁承不住滾落她的臉頰,接著是第二顆,然後,收不住的淚串就像是氾濫般淹濕了她的臉蛋,再也忍耐不住的悲號聲奪喉而出,她對著在月光下發著亮光的溪流大喊:
「爹!娘!你們在哪裡?為什麼還不來接芽兒?你們不要芽兒了嗎?你們為什麼不來?芽兒想你們啊!爹!娘──!」
第1章(1)
八年後
大風捲肆,雪花紛飛,如雲如霧,在一片皓白之中,枯木的枝條就像是筆墨劃過的痕跡般,一筆筆、一劃劃,成了這雪霧中最深刻的線條,讓行走在那濃黑墨痕之間的湖綠色纖影顯得分外鮮妍奪目。
卷帶著細雪的風吹撲著女子的臉蛋,讓她如玉般的肌膚帶上一抹如敷胭脂般的淡紅色,而那抹嫣色讓她微瞇的杏眼顯得更加迷濛,不經意地流露出不自知的嬌態。
年將十九歲的沈晚芽容貌稱不上美麗,五官僅僅只是恰到好處的勻致,教人看起來順眼舒服,最勝出的是一身雪肌,似溫潤的白玉,但更透明了幾分,彷彿連肌膚底下的血液在流動都可以瞧得清楚一般。
雖然人家常說這身剔透的肌膚正是美人的最佳寫照,但是,沈晚芽自個兒卻不喜歡,總以為這模樣顯得她過分柔弱了。
她此刻所行走之處,是「宸虎園」的後院山林,林子中央栽種了幾棵百年以上的老樹,據說是問家的風水靈氣聚集之地,人們都說問家幾代之前的老爺子就是看上了那塊土地能積財,所以花了好大的功夫才將整片山林都給買到手,建了這座教世人夢寐以求的「宸虎園」,讓後代子孫能夠安居。
出了林子,眼前驀然一片開闊,沈晚芽朝著人聲而去,看見一名老人正專注地在指揮幾名年輕的壯漢鏟雪,當他們合力將雪給鏟開之後,見到的不是土地,而是一大片玉磚似的冰。
「胡伯。」沈晚芽出聲喚老人。
胡長安聞聲回頭,看見了她的到來,笑咧開嘴,黝黑的老臉襯上紅通的糟鼻,令人感到分外親切,「小總管,你來了!」
「嗯。」沈晚芽點點頭,走到他身邊,注視著眾人賣力地剷除積雪,「今年的冰結得如何了?」
「看起來已經差不多,再過兩天就可以安排取冰,因為小總管吩咐讓人一定要將水裡的雜質去淨,所以今年的冰凍得特別剔透乾淨,就像水晶似的,更別說池子裡蓄的是山上引來的活泉,這冰吃起來一定甘甜無比。」
說起這個,也是他們這位小總管的功勞,在她的籌劃之下,讓人在「宸虎園」的後山谷裡鑿了幾個大池子,充蓄泉水,在夏日時可以當做飲水取用,到了冬日就可以蓄水成冰,在大寒時冰結得最硬的時候割塊取出,放進凌室裡,到了天熱時,就能取冰消暑。
聞言,沈晚芽微笑點頭,「辛苦胡伯了,這兩天我會多派些人手給你,如果有不足的地方,您只管跟我開口,千萬別客氣。」
「老胡知道,取冰是一年一回的大事,我絕對不跟小總管客氣。」說完,胡長安頓一頓,又道:「對了,東總管的病還是沒有起色嗎?」
「不能說沒有起色,不過是老毛病,這病根一旦紮下了,想要根除沒那麼簡單,只是大夫說過了,只要我義父能夠安心靜養,不要操勞掛心,就不會有大礙,請胡伯不要擔憂。」
「好,老胡不掛心,替我轉告東總管,就說有你這位小總管在,他大可以放心靜養,半點心也不必操煩,因為你這位後輩是青出於藍,辦事就是牢靠,絕不教人擔心。」
沈晚芽微微一笑,對於胡長安的讚美不接腔,只是答覆道:「胡伯的關切,我會代為轉告義父,我相信,他老人家得到了像胡伯這樣老朋友的問候,想必會康復得更快一些。」
聞言,胡長安樂呵呵的,只見她話說完,轉眸出神似地看著在眾人努力剷除之下,積雪之下漸漸露出的冰層,為的就是不讓雪積在冰上,影響最後取冰的質量,雖然鏟雪對幾個壯漢而言並不是苦差事,但隔三差五就要執行一次,要一直持續到取冰那天為止,說起來是件麻煩的活兒。
雖然她相信胡伯的監督,但是身負總管之職,她還是必須過來巡視一下進度,只是她不禁想到去年的此時,取冰這事情還是由她義父在操辦張羅,沒想到今年換成了她。
從青城逃出來的那一日算起,轉眼間,八年多過去了,而她來到問家,也有七年的時間。
想起了那近年餘在外流浪的歲月,沈晚芽澄亮的眼眸一瞬間變得黯然。
所幸,有她的義父東福的見憐,將她收為義女,在昨年舊病復發,日漸沉痾之際,強力向問守陽舉薦她,讓她暫代總管之職。
如果不是她有幸遇上了這位老人家,只怕她仍舊還在飄泊,也不會有眼下的安逸日子。
「小總管!」忽然一聲叫喚打斷了她的沉思,她回頭,看見了隨侍在問守陽身邊的小廝歸安穿越林子,往這方向跑過來。
「是爺回府了嗎?」她柔聲問道。
一路跑得飛快的歸安停下腳步,雙手搭在膝上,連喘了幾口大氣之後,才點頭道:「對,爺回府了,他要你去見他。」
「我知道了。」沈晚芽頷首,一瞬間表情變得認真,心知他們爺的話由歸安的嘴裡代傳出來,不知輕描淡寫了多少,「胡伯,那我先走一步了。」
說完,她越過歸安的身邊,率先離開,一刻也不敢耽擱,就怕不小心遲個眨眼的功夫,就要面對主子陰沉不悅的臉色,以及毫不留情的嘲諷了。
剛才,她話說得太早也太滿了。
能遇上她的義父,絕對是一件幸事,但是,只要有她的爺存在世上的一天,她的日子就休想過得安逸。
那個男人討厭她,她心裡深深明白這一點,又或者該說,這「宸虎園」裡的每一個人都明白這一點。
她已經不想去計算自己從小到大,吃過這男人給的多少苦頭了!
可是,礙於她義父的面子、他二叔公的力挺,以及問家眾奴僕們的支持,他才迫不得已讓她坐上代理總管之位。
她告訴自己只要行得直、坐得正,就不怕他,雖然這男人可以不問理由給她苦頭吃,但就算不是現在,她相信在不久的未來,她會好到讓他無可挑剔,對她再也沒有半點刁難!
「走那麼急,是被鬼追了嗎?」
沈晚芽冒著風雪才剛踏進書房,就聽見裡頭傳來一道含著嘲弄意味的男性嗓音,那音色、語氣她可是再熟悉不過了!
她頓了一頓,抿起淺笑,沒露出絲毫介懷的表情,昂起首注視著坐在花梨木書案之後的主子。
「因為爺召喚奴婢過來,想說可能是要緊的事情,所以不由得走快了些,聽到爺說這話,我想自己應該沒有來遲才對。」
「你什麼時候變得如此自我感覺良好了?」問守陽沒跟她客氣,冷淡地說完之後,目光盯在手裡的賬本上,又翻過了一頁,「我只是以為憑咱們問家小總管的本事,應該可以用更快的速度抵達,還要臉不紅氣不喘才對。」
這擺明又是刁難!但是沈晚芽已經習以為常,唇畔的笑痕絲毫不減,「是,承爺看重,奴婢以後會再改進,務必令爺滿意。」
這一年來,她被人稱為問家無所不能的小總管,因為這些年來,有她義父的提供協助,為她延請師傅,再經過多年的學習苦練,她嫻熟琴棋書畫,不只懂計數會看帳,還會說蒙、藏、回紇以及數種色目人的語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