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管事趕來,他第一件事就是囑咐要辦妥瑞珠的後事。
見瑞珠被抬出去,八姑不禁想起許多過去的事,她們曾經是一對無話不談的好姐妹,可為何到了最後,卻變成了仇人?該說造化弄人?還是老天爺不公平?或是因為自己命賤,活該得不到男人寵愛?
「……立刻派人走一趟西遞村,到祖宅那兒把伯公和堂叔他們請過來。」雲景琛將管事叫到跟前。
管事雖然還沒把事情弄清楚,可也不敢違抗,趕緊吩咐下去。
而雲貴川夫婦則是聽到奴才稟報,只說寶善堂這兒出事了,還以為是纏綿病榻多年的娘親過世,趕緊醞釀情緒,好在人前當個孝子,要哭得最大聲,孫氏心想婆母終於死了,這下可以分家了,結果卻是空歡喜一場。
「你、你說什麼?」雲貴川吶吶地問著侄子。
雲景琛俊臉一凜。「八姑已經親口承認,當年是她故意陷害我娘,我娘根本沒有與帳房私通,兩人只不過是在聊我爹的事,祖母卻因此命八姑和吳嬤嬤將我娘推下井淹死了。」
「這、這是真的嗎?」孫氏驚訝到差點咬到舌頭。
八姑冷冷一笑,事到如今,也沒什麼好隱瞞的。「不過事後太夫人也都知道了,並沒有責怪奴婢把事情誇大,以及誣賴大太太與帳房有苟且之事,因為她說孤男寡女、乾柴烈火,遲早都會出事。」
這番話讓雲景琛震怒到說不出話來,一向受家族中人及徽州百姓敬重的祖母,竟有一顆扭曲變態的心。
連雲貴川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娘……真的這麼說?」他從來不知自己的娘親有如此心狠手辣的一面。
「對太夫人來說,守寡是一條艱辛又榮耀的路,同樣身為寡婦的大太太卻有臉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跟個男人說說笑笑,當然無法容忍……」她太瞭解老主子嫉妒的心理,因為都是女人,自然渴望能被男人疼愛。
「你們都不明白守寡有多痛苦,太夫人又是如何度過漫漫長夜,只有奴婢知道。」
芝恩不由得看向床上的太夫人,覺得她真是既可憐又可恨。「守寡不是為了別人,更不是為了貞節牌坊,而是因為對相公的愛。」
「二奶奶,你還太年輕,又正受二爺寵愛,是不可能理解寡婦的心情……」八姑嘲諷地說。
「太夫人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雲家的媳婦兒要真死了丈夫,就得守寡,若能殉節更好,也能留下貞節烈婦的好名聲。」
「不要把殉節說得這麼簡單!」芝恩說話向來細聲細氣,難得地吼道。
「每個女人都是她們的娘懷胎十月,冒著生命危險生下來,含辛茹苦的扶養長大,怎能說死就死?難道把年幼的孩子丟下,為相公殉節,真的就是對的嗎?」
亭玉從沒見過芝恩發這麼大的脾氣,給她拍了拍胸口。「二嫂不要生氣……不要生氣……她是壞人……不要理她……」
聽芝恩說得憤憤不平,八姑逸出一聲嗤笑,小丫頭就只會說大話。「那是因為太夫人比誰都要清楚年輕寡婦想守寡,可說是難上加難,還不如殉節,也可以不必忍受夜晚的煎熬。」
經她這麼一說,雲景琛不禁聯想到什麼,目光一凜,旋即逼問八姑。「我大嫂真是殉節的嗎?謙兒說過他娘親口答應,要看著他長大成人,將來娶妻生子,又怎麼可能殉節?」
「相公是說……」芝恩一直不敢往那方面去想,如今看來,愈來愈有可能。
「難道大嫂是被人害死的?」
他咬了咬牙。「儘管當時祖母已經生病,也無法開口說話,可是八姑自認為最瞭解祖母的心思,該不會真的做了什麼?」
「二爺猜的沒錯,確實是奴婢把毒藥加進雞湯裡,騙大奶奶喝下的。」八姑也爽快地招了。
孫氏一手擱在額頭上,簡直快要暈倒了。「天哪!天哪!小翠,快來扶著我。」她叫著伺候的婢女。
「怎會出這種事?」雲貴川跌坐在椅上嚷道。
芝恩想到謙兒因此失去了娘,沒娘的孩子有多可憐,她是再清楚不過的,不禁氣到哭了。
「你這人好狠毒!」
「奴婢只不過是遵循太夫人的命令,雲家的媳婦兒若有一天成了寡婦,擔心她們守不住,想要改嫁,還不如殉節,換來另一塊貞節牌坊,這一切都是為了雲家著想……」
她對老主子的忠誠之心,可不是他們這些外人能夠理解的。
「太夫人儘管口不能言,但奴婢最為瞭解她的性子,相信她一定會誇奴婢做得對。」
「三叔、三嬸,你們可都聽到了?」雲景琛鐵青著臉,磨著牙說。「不只我娘,就連大嫂都被這對主僕給害死,等伯公和堂叔他們來了之後,要讓所有人知道她們所受的委屈。」
雲貴川驚跳起來。「再怎麼說,她也是你的祖母,要是傳出去也不好聽,咱們自家人明白就好,不必讓雲家其他親戚知道……」
「是啊!是啊!」孫氏也贊同丈夫的話。「反正你大嫂都已經死了,還不如說是殉節,將來還能得到一塊……貞節牌……牌坊……」
在雲景琛厲目瞪視下,她的聲音愈來愈小。
「為了雲家的名聲、為了貞節牌坊帶來的榮耀,究竟要付出多少代價,犧牲幾條人命才夠?」他要的不過是個公道,以及還無辜死去的親人一個清白。
「難道真要讓我娘和大嫂含冤於九泉之下才甘心嗎?」雲家的名聲若要靠虛偽和謊言才能建立起來,還不如毀了它,重新開始。
「這……」雲貴川夫婦登時語塞。
雲景琛又看向此刻躺在床榻上,臉歪嘴斜的老婦,掄緊雙拳,恨恨地說:「不必擔心,您還是雲家的太夫人,我雲景琛的親祖母,身為雲家的子孫,會繼續奉養您一直到您嚥下最後一口氣為止……」
不知是否聽懂雲景琛的話,太夫人眼角驀地滑下兩行淚水,嘴角流著唾涎,發出不明的聲音,像是在祈求孫兒的原諒。
雲景琛把頭撇開來,不想再多看一眼,要不是老天爺已經懲罰她了,難保他不會做出弒親的舉動。
「先把八姑關起來,派人好好看著。」他又叮囑管事。
管事馬上找來兩個婢女,將八姑帶走了。
沒有任何抵抗,或為自己辯駁,八姑面無表情地跟著她們走了。
就在一個時辰後,八姑多半知道自己死罪難逃,與其死在別人手中,還不如自我了斷,於是趁著負責看守的婢女沒有防備,把簪子刺進心窩,就這麼死在血泊當中,結束一生。
真相大白之後,留下的是深深的懊悔。
當天稍晚,雲景琛獨自一人走進那扇不再上鎖的小門,站在那口水井前,彎下膝蓋,跪倒在地。
「娘,孩兒錯了……孩兒自始至終都不相信您是清白的,這麼多年來,始終認定您是因為做出了醜事,羞於見人,才會投井,孩兒的愚蠢和無知,讓您含冤至今……還請娘原諒……」
他若堅信母親的清白,早就察覺事有蹊蹺,可是卻固執地不肯正視,只會一味怨恨,枉為人子,簡直不孝。
「請原諒孩兒……」雲景琛滿臉悔恨地喃道。
而在小門外頭,芝恩紅著眼眶,默默地陪伴著他,並沒有進去打擾。
「二哥在裡頭……」亭玉見二嫂躲在門邊,也學她偷看。
芝恩頷了下螓首。「你二哥很難過……亭玉進去安慰他好不好?」
「二哥難過……」她口中低喃著,雙腳有自己意識般,走進小門,來到雲景琛身邊,跟著跪下。
「亭玉……」見到小妹,雲景琛濕紅雙眼。
「二哥沒有保護好你,那天晚上要是住在肅雍堂,沒把你一個人丟下,一定可以來得及找人救娘,也不會害你驚嚇過度,生了瘋病……都是二哥的錯……」
亭玉模仿二哥平常的動作,摸了摸他的頭。「二哥不要難過,壞人抓起來了,不怕不怕……」
「八姑已經死了,不會再有人受害,娘和大嫂的冤屈得以昭雪,相信她們地下有知,也都能夠瞑目了。」他衷心地說。
她聽得似懂非懂,不過見二哥有了笑意,也跟著傻笑。
既然已經證明母親是清白的,雲景琛當務之急便是將她的牌位迎進雲家祠堂,誰也沒有資格再說她不是雲家的媳婦兒。
而能夠還雲景琛的母親一個清白,雲家的長輩們自然開心不已,不過對於當年她是被太夫人給推下井一事,還是意圖掩蓋,只因為太夫人在家族中的地位崇高,更受到徽州百姓的讚揚,不容玷污。
見伯公、堂叔他們為了保護一塊貞節牌坊,個個拚死拚活的,甚至不惜跟自己下跪,就是求他別毀了雲家的名聲,讓雲景琛只覺得可笑透頂,名聲究竟是什麼?說穿了不過是為了面子。
最後,雲景琛答應以「母親為了證明自身的清白,才會以死明志」的理由,讓她的牌位可以順利進入祠堂,不過又提出一個交換條件,那就是在族譜上載明大嫂是遭府裡的婢女毒害,並非殉節,以正視聽,幾位長輩私下研議再研議,硬是拖了半個多月,總算勉為其難地同意這個要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