習慣,真是一件相當可怕的事。秦關習慣了她的率真、習慣了她的黏人、習慣了她連珠炮卻總是沒有重點的長篇大論、習慣了每一年的冬末初春,她便會騎著暴暴,甩晃細馬鞭,腳蹬狐毛靴,嘴哼牧羊曲,上嚴家作客吃閒飯。
今年,朱子夜提早到來,為的是奔嚴家老爹的喪。
嚴家老爹享壽六十二歲,臨終之前,最掛心的仍是寶貝獨生女嚴盡歡,女兒才十歲,連三餐都得要他哄著喂才肯多吃兩口,她在爹親護衛的羽翼下成長,不曾受過苦、嘗過委屈,他著實捨不得放下女兒,自己隨愛妻一塊兒去。他還沒見著女兒披上霞被出嫁,沒看到女兒身邊有人能像他待她一樣的無微不至,做爹親的,怎能安心?
朱子夜很喜歡嚴家老爹,他和藹慈祥,對晚輩亦朋亦友,幾乎不曾端起凶架子來嚇人,大家對他的尊敬不因為他不像長輩而有稍減,包括她在內,當鋪裡上上下下對嚴老爹既服從又敬愛,他的逝世,當鋪一片愁雲慘霧。
打從朱子夜進入南城,便聽見偶爾有人談論嚴家當鋪的未來,十句話裡,有九句是唱衰,畢竟,失去當家的支撐,後無子嗣繼承家業,只剩一名軟綿綿的奶娃兒,嚴家當鋪,後果堪慮。
朱子夜不愛聽那些,於是策馬加快奔馳速度,趕往嚴家當鋪。外頭言過其實了。嚴家當鋪沒有隨著嚴老爹的過世而垮掉,只暫時歇業幾日,全心處理嚴老爹的出殯事宜,之後,當鋪恢復營業,步回正軌。當鋪老闆變更為嚴盡歡,仍是孩子的她,自然不實質管事,當鋪大大小小所有事,全由嚴老爹當年收留的流當品們分攤來做。
朱子夜怕嚴盡歡傷心難過,多留了幾十天陪伴她,然而嚴盡歡根本不需要她的囉唆安慰,失去嚴老爹後,嚴盡歡沒有天天以淚洗臉,沒有撒潑使性子地為難下人,她只是不笑,不愛理人,身旁總輪流有夏侯武威、尉遲義或歐陽妅意跟著,不會放嚴盡歡有孤單的機會。
嚴盡歡要是嚎啕大哭,或許大伙還不會如此擔心,知道哭過之後,擦乾眼淚才站得起來,但強壓下來的堅強情緒,何時會壓垮她纖細身軀,誰也不敢肯定。
一個十歲的小老闆,一堆年輕的鋪子小伙子,嚴家當鋪的百年信譽撐不撐得長久,繼續走向下一個百年,有待觀察,若是平穩經營,興許仍能安然無事,勉強維持嚴老爹在世時的光景,偏偏當鋪甫開張,便有人上門鬧事,擺明欺負嚴家家裡沒大人,想藉機詐取典當金-
砰!
「現在是怎樣?!嚴家當鋪裡沒有人能當家作主,是不?!」彪形大漢佇立在櫃檯前,滿臉猙獰扭曲,殺氣逼人,拍桌大喝,腳邊是砸碎的青瓷大壺,碎片散滿地,若不當心,便會被割傷。大漢氣呼呼,指著地吼道:「我的傳家寶壺變成眼下這副德行,你們不用賠償嗎?!不用還我一個公道嗎?!這寶壺至少傳了五十代,價值非凡,今天不給我一個交代,我絕不跟你們善罷罷休!」
「……明、明明是你自己砸碎的……」櫃檯女夥計新手上工不過五天,年紀輕輕,沒見過大風大浪,被彪形大漢一吼,雙腿軟若風中柳絮,一句話幾乎無法說齊。
「妳說什麼- 」蠟黃的牙,磨得卡卡有聲。
女夥計縮進櫃檯下,根本不敢露臉。
「給我出來!躲哈躲?!」不大的小當鋪裡,充塞彪形大漢的咆哮,雙手槌得櫃檯砰砰作響,右腳也沒閒著,猛踹櫃檯桌角,無奈當鋪櫃檯堅固無比,踹不出半點裂痕,櫃檯又有鋼條保護,大漢開始耍狠砸桌椅。
乒乒乓乓,糠糠匡匡……
老賬房一把老骨頭不顧,撲過去要阻止大漢高舉當鋪幾桌上的古董花瓶來摔,卻被大漢猛推一記,眼看便要跌進滿地碎瓷間。
「當心。」公孫謙一把扣住老賬房臂膀,托穩他跌跤的狼狽身勢,同時仍有餘力以扇柄襲上大漢的手背,逼退他離古董花瓶遠一些。
「阿謙……」老賬房看見是他,放心大半。這小伙子,年紀輕歸輕,做起事來有條不紊,嚴家老爹仍在世時,便將他帶在身邊學習管事及鑒物。公孫謙資質極好,學習力極強,身段柔軟,不傲性、不懦弱,處事圓融,嚴家老爹過世後,攬下大半事務。
公孫謙瞟一眼滿地狼藉碎片,毋須多問是何情況,大抵也猜中大半。櫃檯女夥計眼見公孫謙到來,如見救星,馬上又哭又嚷地交代始末!
彪形大漢抱著一個大壺說要典當,她才剛以笑臉歡迎客戶上門,準備由坐改站去端詳大壺,她很確定自己的手指只碰著壺身一點點,真的僅有一點點,那樣的碰觸,連擰死一隻螞蟻都不可能,偏偏大壺就從櫃檯上摔下去,然後,彪形大漢就發瘋了-
「所以,大爺是準備典當這隻大壺?」公孫謙面對高壯大漢,臉上毫無懼色,甚至仍能維持笑容及平穩聲調在說話。
大漢到現在還感覺右手整只都是麻麻痛痛,無法伸直,它不過是被扇柄拍了一下,怎會……
眼前這個臉上堆滿笑意的小伙子,皮笑肉不笑,溫雅皮相下,該不會是頭猛虎吧……
大漢硬生生壓下心裡不安,刻意加大音量來佯裝凶狠氣勢,絕對不能輸給小伙子。「對!我本來是要典當寶壺,但它被你們當鋪裡笨手笨腳的蠢女人給打破!現在要怎麼當?」
「典當物不存在,自然無法典當,不過我們嚴家當鋪願意全額賠償大爺損失。」公孫謙拾起一片破瓷,約略檢視。
「好!話可是你說的!你願買下已經變成破瓦的壺!」彪形大漢賊笑,眸裡瞬間閃過一抹狡黠。「我方才跟蠢女人提過,這壺,可是我魯家家傳六十代的珍稀古董……」
「你剛明明說是五十代!」女夥計跳起來指控大漢前後不一的說詞。莫名其妙多出十代,差十代就相差幾百年了好不好!
「少囉峻!」大漢惱羞成怒,吼得女夥計又躲回櫃檯下不敢出來。他再惡狠狠轉向公孫謙,裸露的雙臂又粗又壯,上頭刺龍雕虎,看起來好不嚇人。「這寶壺傳了六十代,值不值錢不用我多說,你鑒識鑒識,看它值幾萬兩。」雖然把估價權交給公孫謙,大漢已經將「萬」字掛嘴上。
「呀,難怪我覺得無比親切。」公孫謙恍若未聞大漢的得意,倒是露出他鄉遇故知的微笑。
「親切?」大漢丈二金剛摸不著頭緒,不解公孫謙這兩字是哈涵義。
「大爺家傳的寶壺,釉色、觸域、質地、胚紋,與我們當鋪三餐用膳喝湯時的碗匙一模一樣呢。」公孫謙笑道。
「什、什麼?!」大漢傻住。
「我記得,當鋪裡所有碗匙皆是梁家窯燒所燒製,梁家窯燒的特色在於施半釉,有流釉效果,凝脂狀,如玉一般,當然,他們也能燒出美人醉那般漂亮胭脂的釉色,無論是何種顏色,他們有獨特的風格,不過,梁家目前就是父子兩代齊心合力經營,怎會與六十代的傳家寶壺扯上關係?」公孫謙笑彎的眸,落向一臉鐵青的彪形大漢。
「你、你胡說哈?是想耍賴不賠嗎?!我不知道什麼梁家窯燒,我的壺是古董!價值千萬兩的古董!」彪形大漢一口咬定。
公孫謙不知是見他一頭冷汗或是全臉漲紅,貼心斟杯薄荷涼茶遞給他,大漢伸手去接,咕嚕幾口灌下。
「呀,就是這個。」
又是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又、又怎麼了?」
「大爺,瞧瞧杯子底部。」
「底部?」
大漢將茶杯左翻右翻,終於在杯底看見印記。四四方方的印記裡,寫著他看不懂的東西,他以為是哈圖案罷了。
「梁、家、窯、燒。」公孫謙好貼心地為他解讀那四字的正確讀法。
「你給我看梁家窯燒的印子做哈?」
「挺巧的,我正好拾到一塊相似的東西。」公孫謙從滿地碎片中,檢起幾百塊破瓷中的某塊,上頭四方印記裡的鬼畫符,大漢看過,就在剛剛。
大漢倒抽涼息,怔於當場。
「程伯,煩請您走一趟梁家窒一燒,詢問他們青瓷大壺一隻售價多少,我們照價賠給大爺。」公孫謙交代老賬房。
「好,我馬上去!」老賬房精神抖擻,健步如飛。
「大爺,您請稍坐,再來一杯涼茶吧?」
彪形大漢漲紅臉,狼狽奔出當鋪大門。
朱子夜在屏風後,將一切看進眼裡,當作看戲一般,津津有味。
女夥計見凶神惡煞落荒而逃,快樂地從櫃檯下爬出來,清掃大廳,動作利落流暢,不一會兒,大廳恢復乾淨與平靜。
「謙哥,幸好你正好檢到印有梁家窯燒印記的那塊碎片。」女夥計按住仍坪坪直跳的心窩口,鬆口氣道。
「他帶來的瓷壺,一摸便知道不是古物。」實際上,連摸都不用摸,雙眼一瞟,價值立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