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說是氣,連個屁也沒剩了好嗎?
要不是看見秦關房裡的燭火已熄,她真的會半夜三更拉他起床吃宵夜。
即使肚子很撐,裝滿了飯館的美食沒消化,她仍是一口一口吃光飯菜,涼掉的酥炸雞腿啃得乾乾淨淨,她才不要浪費好哥兒們的心意,然後再趕著最早的清晨殺上門,拿食物餵飽他。他餓了一整夜,又喝了一杯茶,一定胃痛,這是他的老毛病,她曾在他的信中讀過,聽說是他父親剛過世,繼母不願照顧他,放任一個孩子有一頓沒一頓,有時整日沒東西吃也是常事,他的胃,便是那時給弄壞了。
「原來如此……」秦關還以為她關心他,才會察覺這件事,是謙哥告訴她的。
「來。」她催促他吃,秦關默默舀一匙入口,她笑吟吟看著他吃,不停問他好不好吃。
「妳也吃。」
「昨夜吃得有點撐。」她拍拍肚,苦笑,她幾個時辰裡吃下兩頓飯,飽到現在。是指公孫謙帶她去飯館大吃大喝一事吧。秦關略帶酸意地想。「關哥,我這次待了好久,再不回牧場去,我爹就會把我罵臭了吧。」她最近耳朵都好癢,定是老爹遠在山的那一端,照三餐罵她這個貪玩臭女兒。「所以,我差不多也該走了,明天吃完早膳,我就回去了。」
「嗯。」每年都會面臨分離,他不意外,也不覺得有依依難捨的悲苦,她走了,明年仍是會來,她走了,寫滿蚯蚓字的書信隨後就到。
「那你……」會送我回去吧?
回程的路不算短,有人陪,可以東聊西聊,打發馬背上枯燥的時間。
那條路上,只會有她和他,有時騎馬騎累,找棵大樹坐下來嗑饅頭、歇歇涼,若想小憩片刻,背靠著背就能閉目養神,不過大多數時間她不會將時間浪費在這上頭,她只要一想到今日一別,還得數過好幾百天才能見面,她便捨不得耗費在睡午覺上。
朱子夜正要多此一問,她很清楚,秦關一定會點頭同意。
「關哥?」春兒輕輕敲門扉,在外試探喚道,打斷了朱子夜的提問。秦關擱下匙,起身開門。
春兒見他早已清醒,便笑言:「小當家請你過去幫她梳頭。」
「好,我待會就去。」達成主子叮囑的春兒走遠了,秦關關上門扉,轉身就看見朱子夜瞪著粥碗,粉唇緊抿,方才笑嘻嘻的模樣,已不復見,他甚至捕捉到她蹙了蹙眉。他以為她在深思著什麼天大難題,才會面容嚴肅。
「朱朱,怎麼了?」
她現在不想看見他的臉,所以大眼瞠著,只看粥,其餘什麼也不看。
又來了又來了,那股討人厭的失落和寂寞又侵襲上來了……他等會兒就要去找歡歡,就要為歡歡順髮梳髻,就要攏握她細膩烏亮的長髮,
一絲一絲,一繒一縷,梳著,理著,再仔細將它們盤束在她蠔首上,為她挑釵選步搖,為她勾上耳墜子……
討厭!
討厭討厭討厭!那是一幅深深教她討厭的景象!
她掄起小拳,努力不去想它,偏偏它活生生就在腦海裡上演,彷彿眼前正有妝台銅鏡、有秦關、有嚴盡歡、有笑、有情意……
討厭!討厭!
她會變得好寂寞的……
當他離她越來越遠,當他心裡填了另一個女孩,他就會很疼很疼那個女孩,他就不會有其它空位來放置她這個哥兒們,然後,她寫再多封信,他不看也不回,讓她傻傻盼著,又失望著。
「朱朱?」秦關輕輕搖了她的肩。
「你吃完粥就去找歡歡吧。」她說這句話時,沒有笑容,小嘴甚至略略垂下,麥色肌膚的鵝蛋圓臉繃緊緊,方纔的可愛笑顏消失無蹤,本該是燦如朝旭的元氣,像遇日蒸散的葉上晨珠,不留痕跡。語畢,她就要從窗戶再跳出去,秦關喚住她的步伐!
「等我替小當家梳完髻,我也幫妳。」
「……再說啦。」她擺擺手,一點都不熱絡。反正她再怎麼梳妝打扮,還不是那副模樣,比不上天生麗質的嚴盡歡,他就把所有心力都放在歡歡身上好了。
嘿呴一聲,她靈巧得像猿猴,攀著窗格,腿兒一蹬,纖腰一挺,人已經溜至屋外,烏黑長辮活潑甩晃,隨著裹上狐毛靴的腳尖落地,它仍不聽話地左右招搖,它晃過她渾圓飽滿的酥胸,教他不由自主受它牽引,將目光落在那兒。
秦關正值血氣方剛,是個二十出頭的男人,面對心儀喜愛的女孩,絕對不會不存情慾,她每回獗唇在抱怨老爹追著她打時,他耳裡幾乎聽不進其它,只猜想著她淡淡粉粉的唇,猶若初春綻放的櫻,嘗起來會有多軟多甜。
她隨著年歲增長,越是佔去他所有目光,他親眼見證她成長,等待她識情懂愛,偶爾,他會為自己益發萌生的慾望感到羞恥,為自己想擁抱她、親吻她感到褻瀆,卻更抑制不住它們的氾濫侵襲,這種時候,他便會逃開與她互視的目光,深怕被她察覺他的情慾,更怕自己會在她燦然天真的美眸注視下,探身向前,擷取她甜美粉嫩的綿軟唇兒。
朱子夜捕捉到這一瞬間,而且,不只一回,早在約莫一年多前,他就會不自覺流露出閃躲的窘色,連遲鈍的她都有所感覺,足見秦關的反應有多明顯。
怎麼?嫌她越長越醜,越長越不入眼嗎?連瞧她幾眼都不屑哦?
好啦,反正和歡歡比,她就是不美嘛,反正他現在眼裡一定只剩下歡歡,什麼好兄弟好哥兒們,都可以丟一邊。
討厭的寂寞,越擴越大,足以吞噬掉她,所以她轉身逃了,飛也似的一般。
是秦關害她厭覺到莫名的落寞,是秦關害她發覺自己心眼好小,與表妹爭風吃醋,她不喜歡這種孤獨及失去的恐懼,不喜歡這種未來轉變的可能性……
秦關目送她跑遠,片刻後才想起他為她編製了一隻銀絲鈴鐺的手環要送她,他以五條細軟的銀色絲線抓攏,略略扭轉成形,再繫上幾顆聲音清脆的鈴鐺及圓滾滾的白色毛球,配她率性的騎馬束裝,相得益彰,應該可以增色不少。她騎上暴暴,馬蹄踢著,鈴鐺便叮叮搖響,一定很可愛。
罷了,要送給她,隨時有機會,晚一些找她一塊兒去遛馬時,再將手環拿出來,不急。不急。他以為,不急,還可以慢慢來。但,同日中午,他從小紗口中聽見,朱子夜背起小包袱,跨上愛駒,說是準備提早離開當鋪,不等明天才走,托小紗向大家道別,又說,剛好公孫謙順道要到牧場幾里外的小城去訪客,於是,她與公孫謙一道走,路上有個伴。
這是頭一回,秦關沒有親自送她回牧場。
幾天後,秦關收到朱子夜寄來的第一封家書。
字,同樣很醜,同樣扭呀扭的,像群蚯蚓鑽土,密密麻麻寫得好滿,寫得毫無章理,東跳一句西跳一句,這回的紙,足足多出三、四張。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的相談甚歡,每句對話,記載得詳盡。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遇上大雨,兩人的狼狽躲雨。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發現一株盛開的野山櫻,好美。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知道公孫謙原來也會梳些簡單的髮髻。
寫著那天她回家的途中,與公孫謙看見下完雨後的夜空,清澄無比,繁星似海,滿滿一大片,美得教人挪不開眼。
寫著那天!那一個他沒能介入的一天。末了,最後的一句話,擊潰秦關的意識,手裡一迭紙張,變得沉重,變得無法馱負,啪啪墜地。他瞠眸直挺地僵立著,彷彿聽見她的聲音,既嬌又羞又歡愉地對他說!關哥,我覺得,我好像愛上謙哥了。
曾經,朱子夜搖頭晃腦地取笑過他的名字。
秦關,情關,像是一個會受困於感情圍圄的苦主,掙脫不出窘境,太不吉祥。
情關,難過。
當時,他只是笑了笑,不以為意,名字不過是個稱呼,叫美女的人不見得美,叫英雄的人不見得是英雄。
他心裡認定,他的情關是她,她並非是個愛拿喬的嬌嬌女,亦非要人時時放低身段討好的任性姑娘、愛上這樣的小妮子,他有什麼好擔心?他根本沒煩惱過會在感情這條路上跌得滿身傷,他放心去愛、全心去愛、毫不保留去愛,他相信,會有一天,她同樣會愛他。然而,原來感情的關卡層層迭迭,不僅只是單方面的一相情願。
她寄來的那封信,他不敢再讀第二遍,如燙手山芋地收進屜裡深處,三天後,她寄來更厚的第二封信,他連拆也沒拆,任由它躺在幾桌屜內積灰塵。興許是他沒有回信,也或許,她找到另一個寫信傾倒心意的男人,之後,她不再寫信給他,兩人完全斷了音訊,他無從得知她在牧場的日子、她剃掉幾頭羊兒的羊毛、她被朱老爹拿棍子你追我跑地僵持了多久……那些,他全都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