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用的是「曾經」,曾經夫妻舉眉、恩愛非凡,曾經鶼鰈情深、不離不棄,曾經……
母親說:你爹合該是個成就一番經天緯地的大事業的男人,卻被局限在方寸之地,怎能心甘情願?何況山河多嬌,權勢動心,他氣恨難平哪。
為著一口氣,十幾年來他招兵訓兵、儲糧蓄馬,在大周朝東北建立起一道牢不可破的刀牆,只是那堵牆的武器可以對內,也可以向外。
多少年來夫妻離散、骨肉分離,母親的勸慰在父親耳裡從寬解變成嘮叨瑣碎,一年一年,春夏交替、秋冬更迭,再濃厚的感情也會被歲月風乾,被時光磨碎,慢慢化作齏粉,消失得無影無蹤。
她五歲那年北疆傳來消息,父親迎娶新婦,那女子姓梅,其父是北疆一霸,家財萬貫、權勢濤天,梅姨娘美貌青春、號稱北疆第一美女,並且……她已為父親生下兒子。
初初得知這個消息,母親把自己關在房間裡,數日過去,再出門時已看不見悲傷痕跡,只是細心敏感的鬱泱明白,母親有什麼地方不同了。
從那天起,母親對他們兄妹的教育有了重大改變。
從小便過目不忘的哥哥習文習武習商,功課從早做到晚,無一刻鬆懈,而鬱泱拋了琴藝書畫,專心學農事、醫事,他們努力學習哪日身份不再是郡王、郡主,仍然可以生存的所有技能。
說實話,這對鬱泱而言有點困難,她是個性格疏懶、得過且過、喜歡廣結善緣的老好人,積極進取從來不是她的強項,但為了母親,那些年她比誰都努力,為了親人,她向來不吝惜付出。
師傅是外祖父找來的,外祖父還將狄清、狄風、狄明、狄月送給娘,他們武功高強、有謀有略,已經跟著外祖很多年了。這是外祖父為他們做的最後一件事,從那之後便對外表明態度與誠親王府對立,再不登門探視女兒和外孫。
母親沒有為此埋怨,她很清楚不能因為自私而連累親人。
從此誠親王府大門深鎖,母親再不帶他們兄妹周旋於各家各府之間,她將王府裡的奴婢、下人一批批遣走,只留下孫叔一家和無父無母的阿良。
當時哥哥不解地問母親為何要這麼做,對那幕,鬱泱印象深刻,母親沒有哭,只是背脊挺得異常筆直。
她口氣凝重地對他們說:「你們的父親下定決心要造反了。」
當時她還太小不懂,後來年紀漸長,她慢慢明白,倘若父親選在皇帝登基那年發難,或許有機會取而代之,但幾年治理,新帝勵精圖治,全國上下一番新景象,民生樂利、百姓安康,在這種情況下誰願意造反?誰肯為別人想當皇帝的野心枉送性命?
母親說:「你們父親不會成功的。只是他一旦造反,我們將會被推出去祭旗,周楀康有權利為自己的夢想付出性命,但他沒有權利把我的孩子送上祭台。」
就在那天,鬱泱和哥哥深刻感覺他們不是什麼郡王、郡主,他們只是茍且偷生的人質。
為了活著,他們必須比任何人更認真。幸好請來的師傅們都是最優秀的,是外祖透過種種關係求聘而來,她和哥哥經常向母親保證他們會好好活著,並且活得比任何人更好!
兩年前,哥哥詐死,父親收到信,得了皇帝的應允卻不肯返京參加兒子的喪禮,這讓母親與皇帝更清楚,父親叛變的心有多堅定。
喪事結束,哥哥和狄明、狄月兩位叔叔易容改姓離開京城,並承諾會在最短的時間內回來接母親和妹妹。
鬱泱目送哥哥在夜色中離去,當晚,是母親第一次在她面前發病。
清叔告訴她,母親的病體沉痾,恐怕熬不了太久。
母親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唸經拜佛的,鬱泱親耳聽見她向佛祖求「時間」,她需要時間等女兒長大,需要時間籌劃,她求上蒼讓丈夫的造反再緩一緩、緩一緩……
一個多月前消息傳來,誠親王正在整兵準備起事,京城上下人心惶惶,害怕這場戰事真會打進京城。
那天清晨,狄氏撫著鬱泱的頭說:「娘捨不得你才十四歲就出嫁,但娘等不及了。」
鬱泱想像所有的小女兒向母親撒嬌那樣,在母親身上鑽來鑽去,鬧著說:我不嫁,我想一輩子陪在母親身邊。
但鬱泱無法說出口,即使那是她的真心話。
因為狄氏已經開始用虎狼之藥,因為她撐不了幾個月,也因為她憂心忡忡地望住自己,所以她笑著回答,「娘不相信鬱泱嗎?我會長命百歲、會活得精彩盎然,如果這點本事都沒有,我便枉為母親的女兒了。」
狄氏聞言也跟著笑了,臉上有著放心的松活。
然後鬱泱幫母親穿戴起一品誥命服,寬寬鬆松的衣服套在娘親身上,看得鬱泱眼角發酸,但她沒有哭,卻是對著鏡子裡的母親說:「娘真美麗,難怪爹爹會愛上娘,死心塌地。」曾經,死心塌地!
狄氏握緊她的手,說道:「再濃的感情也敵不過環境變遷、歲月摧殘,郁兒,如果顧譽豐非良人,有機會你便另外找個愛你的男人成親,倘若沒機會就想盡辦法讓自己過得順利。」
鬱泱鄭重應下,她十四歲,卻必須剛強得像四十歲婦人。
第一章 新婚和離書(2)
之後狄氏進宮與皇帝做了交易,回府後兩天,聖旨下來,將她賜婚與順王世子顧譽豐。
顧譽豐,關於他的傳言很多,有人說他丰神俊朗、有付好模樣,卻無心仕途、不求上進,有人說他心性良善、濟弱扶傾,有著俠義心腸,見過他毆打惡徒者說他武功高強、出神入化,像仙人一樣。
整體聽起來,鬱泱自我安慰這個男人還不算太差,可以試著相處看看。
出嫁前夕,母親對她說:「出嫁從夫,你不再是誠親王的女兒而是順王的媳婦,日後你父親起事再與你無關,這是娘唯一能想到保你性命的法子,之後該怎麼做,能不能得世子之心,從此舉案齊眉,或者有沒有辦法從順王府全身而退,全要靠你自己。」
鬱泱回答,「娘不必擔心,您常誇郁兒青出於藍,聰慧不下於您,旁的不敢說,這般的聰明才智或許無法稱霸天下,但要讓自己活得精彩非凡,不至於辦不到。」
狄氏笑了,摟住她說:「謝謝郁兒,願意讓娘安心。」
短短一個月,鬱泱從誠親王府出嫁,嫁妝是皇帝給的,狄氏只在上花轎前塞給她一個紙袋。
鬱泱拭乾長髮,打開紙袋抽出裡面的東西,裡頭有一張地契,那是個小莊子,外公給的、是娘的嫁妝,莊子四周有山圍繞,聽說風光秀麗處處美景,要不是被皇帝禁錮在城裡,他們很想搬過去。
紙袋裡還有幾張銀票,加一加有將近千兩。
夠了,這些足夠讓她在順王府不愁吃穿、豐豐富富過上兩年,只要沒發生燒錢的意外事件。
最後是一本青皮小冊子,小冊子上面寫著兩行字——「若顧譽豐是個能托付終身之人便將此冊焚去,反之,展冊讀閱,必要時以此為籌碼,謀得出府之約。」
顧譽豐可以托付終身嗎?鬱泱微微搖頭,她打開冊子就著昏黃的燈光展閱,越讀……越教人驚心動魄……
鬱泱起了個大早,問過幾名僕婦才問清楚大廳在哪個方向。
她並不想要鬧場,她也清楚顧家沒當自己是媳婦,在新婦奉茶的清晨裡出現,這是在給自己也給那位「鄒表妹」找尷尬,只不過她必須到場,必須趁著顧家所有長輩在的時候為自己想做的事見證。
只是她找不到方向,連個丫頭也不願意為她領路,因此多花了點時間。
但即便滿府亂繞,前前後後走了將近一個半時辰才到大廳,她的頭髮、衣服依舊整齊,姿態是一貫的高雅,就像個名符其實的郡主。
鬱泱是個很懂得換角度看事情的,因此再辛苦的狀況總能找到一個觀點讓自己不難受。就像眼前,顧家上下都在為難她,刻意給出錯誤訊息,讓她走不到想去的地方,但她對自己說:任何事只要做過,就不會是白費功夫。
沒錯,她雖被不少跟紅頂白的下人捉弄,像只無頭蒼蠅似的亂飛亂繞,但來來回回幾趟後,她確知各個院子的方位,再與青皮小冊上的數據對上,便清楚了誰住在什麼地方。
不管怎樣,鬱泱還是遲到了,但令人尷尬的並非因為她的遲到,而是因為大廳裡,新婚的「兒子、媳婦」已經在向雙親奉茶,有趣的是,站在顧譽豐身邊的不是皇帝賜婚的正妻周鬱泱,而是昨天一起進門,身份卻從嫡妻降為貴妾的小表妹鄒涴茹。
讓兒子與貴妾向長輩奉茶?顧家人是沒腦子還是心機淺,怎麼能夠集體蠢成這樣?
他們當真以為皇帝與誠親王心有嫌隙,便會任由他們欺凌她而不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