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馬車前頭的一對年輕男女見到麗揚出現,倏地立起。
「陽姊——」、「三公主——」
「怕還有追兵,先走再說。」麗揚道。
年輕男女立時動起,男的掌住韁繩準備駕車,女的則幫忙將老王妃送進車廂內安頓,退出之前還不忘將一隻暖手小爐塞進仍有些發怔的老王妃懷裡。
馬車輪子轉起,徐穩前進,發出的聲響悶悶的,不留心聽不易察覺。
年輕人控馬的功夫其實真不錯,卻聽那年輕姑娘哼聲——
「你泰裡大爺這手功夫還成,勉強能跟咱們天養牧場裡的五歲小兒較量。」泰理哼回去。「我這手功夫原就不如何,但跟你舒小賢姑娘較量起來,那是年年有餘。」
「是綽綽有餘!」舒小賢嚴厲糾正。
「是啊,是綽綽有餘,小賢姑娘認得真乾脆。」
「好啊!你坑我——」
兩人又要爭起,坐在馬車內的麗揚遂敲敲車板,要他倆適可而止。
這兩隻實在令她頭疼得很。
決定混進帝京帶走老王妃,她將族中之務暫且交託五位耆老,本要單獨出谷村,泰裡非跟不可,態度十分堅決,她想,多個幫手也好,然後幾日後一過五戟嶺,進到天養牧場地盤,自有牧民們將她返回的事一報報到乾爹乾娘耳裡。
她若敢過牧場的自家大門而不入,她家乾爹絕對會快馬追上,把她逮回去大卸八塊泡酒,至於乾娘的話……呃……她不敢再想。
結果就是她只得先進牧場家門一趟,好好讓乾爹乾娘看仔細,她好好的,沒傷沒病,然後讓她也能好好地看看這兩位長輩。
再然後,當她動身離開時,身邊就多出小賢妹子了,完全沒有她說不的權力。但不可否認,有泰裡和小賢妹子搭手,事情確實好辦不少。
如果他們倆能不要見了面就鬥,她會更覺事情好辦吧。麗揚不禁苦笑。
「大陽姑娘……」
「啊?」見老王妃像已緩過氣,穩了心志,麗揚遂坐直身子。「是,老王妃。」
「今夜闖進的那些人……想抓我要脅儼兒,是嗎?」老王妃看得通透。
麗揚給了個安撫的大大笑顏。
「儼帥坐鎮北境,陀離難越雷池一步,老王妃您是儼帥的軟肋,且是軟肋中最最最軟的那一根,不掐老王妃掐誰?但,甭怕,這根軟肋在我這兒,咱們就讓他們看不到也吃不到,讓他們想著念著流口水,心癢難耐啊心癢難耐!」
活跳跳的老王妃當然比被弄死來得有價值。
但她會允嗎?會嗎?嗯?!
當然不能夠!
「不知老王妃還有什麼困惑?儘管問,我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絕對為老王妃您解惑。」
老王妃定定看她,突然有些幽怨般歎氣——
「咱不喜歡『老王妃』這個稱呼。」
「嗄?呃……」麗揚轉著眸珠,記起之前她曾說過的——泉涓涓而始流……之類的。老王妃的閨名裡有一個涓字。咬咬唇,只得硬著頭皮喚——
「……涓伯母。」想想如此亦好,帶她離開,一路得避開隱衛的耳目,換個稱謂才是正理。
老王妃聽著像頗歡喜,頻頻頷首,今夜飽受驚嚇的臉色終於恢復了些。
麗揚再問:「涓伯母還有想知道的事嗎?」
「有。」
「是。」她再次坐挺些,等著長者詢問。
「你與我家儼兒其實是一對兒的,是不?」
「咦?!」這話……是去年客居北定王府,老王妃開門見山問過她的,那時她不認,但今日此時……
麗揚咧嘴笑,笑得大大方方,頰面紅暖。
「是一對兒的,沒錯。您這眼力勁兒……欸欸,好得沒話說。」大拇指一比。
老王妃兩眼非常之亮。「那他收了你了,是不?」
匪氣啊!麗揚再次感領到這位明明很婉約知禮,但偶爾會「偏得有點嚴重」的老王妃身上那股隱隱透出的直率脾性。
她仍然紅著臉笑,很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答道——
「他是收了我,還收得徹徹底底,可我也沒打算讓他逃出手掌心。」
第7章(1)
十日後。
天朝北境邊外一支遊牧民族的冬季牧場。
冬已近尾聲,這兩日,北地春信的氣味絲微可嗅,止了風雪,覺得羊群和牛只像也活潑好動了些,累得牧犬滿場子跑,管了東丟了西,非常忙碌。
這支牧族的牧地剛巧夾在天朝北境與陀離之間,族長是長袖善舞的角色,夾在中間求生存,竟也混得兩面開吃、風生水起。
今日族長在這冬牧場裡設宴,搭起最豪華的羊皮大帳,擺出最美味的牧族佳餚,而瓊漿玉露更不能少,全是族長多年來的私藏。
而帳子已弄得溫溫暖暖,有酒又有肉,還缺什麼呢?
嘿,就缺美人在一旁服侍、慇勤勸酒啊!
族長確實了得,真把美人給弄來。
今兒個來的兩位貴客,左右兩側各有美人陪坐,美人們薄紗著身,其中有美人生得輪廓深明且一頭金紅髮,膚澤雪潤似乳奶,與天朝黑髮黃膚或陀離褐髮麥膚的女子們完全是不同風情……族長就盼著貴客們能喜歡。
豪華的羊皮大帳中,族長早就退得遠遠,只留美人們伺候兩位分別從天朝北境與陀離國中趕來此地暗中會面的客人。
美人們布食勸酒,十分慇勤,又時不時投懷送抱,體香撩人,令陀離來的王族貴客放開懷享受美人恩,相當滋潤。
反觀天朝北境過來的客人——
男人俊俏面龐凍若千年寒石,眉凜目峻,下顎線條明明好看得不得了,偏偏繃得死硬……這不,都讓美人們不由得脊寒股慄了呀……
「欸,我說咱的大將軍北定王爺,咱們該談的都談了,能籌謀的也都既籌又謀了,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這股東風且看我碩爾果果七王爺回陀離後如何煽起,萬事有我呢,不出一個月,陀離自會退兵休整,勸聶兄也就放寬懷吧。」
碩爾果果是陀離達赤大王烏克鄯的七王叔,更是目前陀離國唯一一位具王叔身份的王族成員,天資聰穎過人,然生性風流,平生所愛除了美人,還是美人,要不然以他絕頂之才想爭王位,陀離又豈會由著龍瑤公主一人獨大!
這一邊,聶行儼推開美人遞到嘴邊的酒杯,嗓音無波無浪——
「本王難道還怕陀離不退兵嗎?退不退,且看閣下本事,若然勸退不了,我北境雄兵磨刀霍霍恭候著,拿陀離十萬兵的軍血祭我天朝軍旗、沃我北境土地,恰好可以。」
碩爾果果一聽,手一抖,險些把嘴上漂亮的翹胡捻斷。
「幹麼這樣?你我相交一場,有話好好說嘛,動不動就刀啊血的,多不好?」他抓起一旁美人的柔荑替自個兒拍拍胸脯定驚。
對於對方的自來熟,聶行儼淡哼了聲,道——
「本王與閣下今日是第二度會晤,若事情進行順利,你我應不會再見,何緣相交?此戰由貴國龍瑤公主挑起,之前又有東迦部擾我飛泉關之役,七王爺不想動刀見血,且將陀離攝政大權從龍瑤手中奪下,方是正理。」
「是、是,我理會得理會得。」笑得斯文卻怎麼看都是一副憊懶樣,抓著美人的小手都快當雞爪啃起來。
陀離王廷上下臣民以及依附的各部族原以為陀離即將與天朝聯姻,和平局面終將到臨,邊境通商往來亦可光明正大,未料突然從莫名「昏迷」中又莫名「病癒」的達赤王會在刺客手裡歿了。
兩國聯姻破局也就罷了,龍瑤公主竟一翻兩瞪眼,翻臉比翻書還快,起兵南下,且與天朝將廢未廢的太子爺似乎早已合謀,也就是說,之前聯姻之舉不過作作戲,算不得真這種被掌權者蒙在鼓裡的滋味,即便陀離臣民以往再如何擁戴龍瑤公主,如今亦心下難平,不僅各部族已有反攝政公主的聲浪,陀離朝中與軍中亦悄悄醞釀一股風暴,便待「有心人」煽風點火。
陀離內哄之勢漸起,加上北境大軍以逸代勞,守陣若鐵桶難破,輕騎突襲又似狂風席捲,神鬼莫測,到得今時,陀離前軍已連敗兩場,先行的糧草還險被燒個精光,陀離軍心大大浮動。
聶行儼不畏戰,北境軍男兒更是條條不畏死的好漢,但若能使敵方自亂陣腳,使己方兵不血刃得以取勝,方是他心目中上上之策。
而碩爾果果之所以輕易被說服,願意當這位「有心人」,聶行儼心裡雪亮得很,絕非對方心向天朝,而是已然深知,此戰陀離再不自行止步,十萬肉身真會長埋於此,他陀離子弟的血肉將化成滋潤天朝土地的養分,使沃野千里。
北境這兒的情勢他自能掌控,但帝京那裡……聶行儼捏捏日漸緊繃的眉間,思索著三日前從帝京送來的軍務密報。
南境軍的主力回防,留下一萬兵馬相助東臨軍,然京西大營佔了上佳的地勢之利,難以攻克,唯一之法是硬碰硬強取。
但此舉極可能適得其反,逼得太子狗急跳牆傾全力攻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