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過牙齒矯正。」她驕傲地用食指比了比完美下巴。
「商天雨沒有雙眼皮。」他遲疑說。
「我沒割雙眼皮,是後來瘦下去,雙眼皮就自動跑出來。」
「商天雨很黑。」
「我以前在公園跳、在操場跳,後來在舞蹈教室跳、在冷氣房裡面跳,陽光欺負不到我頭上。」
「你只有身高像商天雨。」
他終於找出她是跳跳的證據——那雙眼睛。
她有一雙會說話的眼睛,快樂,嘴巴不說,眼睛先洩漏,難過,嘴巴不開口,眼神先表達,就像現在,她眼底有驕傲、有自得、有疑惑,還有淡淡的哀愁。
為什麼哀愁?因為老朋友認不出自己,還是被門板夾那一下,力道太重?
她皺皺眉頭,攤手、無奈的說:「我從十二歲之後,再沒有長高過。」
永遠的一五八……在舞台上很好,她不會為難到男舞伴,但在現實生活中,要看哈比人不必去找魔戒。
「為什麼?」
她不想說為什麼,那個原因很苦,苦到提一次、痛一次。
「阿譽相信我是跳跳了嗎?」她催著問。
蔣譽不回答,有一點點故意,想用沉默等待那雙愛說話的眼睛,看看還會出現什麼表情。
她歎氣,張開嘴巴。Show Time。
「浙瀝浙瀝嘩啦嘩啦雨下來了,我的媽媽拿著雨傘來接我……」
她開口,就沒有人可以否認她的身份了,世界上要找到像她五音不全到這等程度的女生,恐怕不容易。
蔣譽笑開,臭臉立刻跑到外太空,他捧起她的臉,情不自禁地,在她額頭上烙下親吻。商天雨,是他少數不討厭的女生之一。
「你變漂亮了。」他把她的劉海撥到後面,光潔的額頭露出來。
「我有漂亮基因啊。」她指指自己,說得很驕傲。
他大笑,抱她進屋,把她輕放在沙發上,然後把行李箱拿進門,這才想起杜絹說過,為了見他一面,她整天沒吃飯、猛喝開水,心登時抽了兩下。
匆忙進廚房,他打開冰箱。沒有菜、沒有存糧,連基礎配備的麵包都沒有,只有啤酒啤酒……各種牌子的啤酒,不適合小女生,偏偏他討厭甜得膩人的飲料。
啊!有了!找出母親送過來的奶粉,他首度開封,煮開水,為她調製一杯適合小女生的飲料。
走進客廳,坐到她身邊,他把牛奶端給她。
商天雨看他一眼,眼睛浮現吞苦瓜的痛苦,他微點頭,不說話,但擺明她非喝不可。
見狀,她苦著臉深吸口氣,咕嚕咕嚕把牛奶吞下。
「好了,可以說了吧?」他攤攤手,把杯子接過來,放在桌上。
「說什麼?」
「為什麼提著行李,跑到台灣找我?」
他不問沒事,一開口,猝不及防地,她的眼淚像斷線珍珠,一顆顆掉在衣襟上。
第二章
蔣譽低頭,看著胸前熟睡的小矮人,笑了。
昨天,他什麼都沒問出來,因為她只是一個勁兒猛哭,好像要把滿肚子的委屈哭光,才肯善罷甘休。
他捺住性於,輕拍她的背,好不容易哭聲淺了,他想說總可以問問來龍去脈了吧,誰知道低下頭,才發現她已經在自己懷中沉沉入睡。
這樣也能睡?佩服。
也是啦,一路從美國飛到台灣,再加上十幾個小時的等待,累壞也理所當然,於是他把她抱進客房,為她整理床被。
原本把她抱進客房後他就要退出房間,可是她的手卻緊緊抓住他的衣角不放。
蔣譽想過把她的手扳開,將自己的衣服救出來,但是他的衣服一離開她的手心,她的眉頭就往中間靠攏。
考慮兩秒鐘,他最後決定把衣角塞回她手中,和衣躺下。
結果,她的睡相超爛,整個晚上都把他當成尤加利樹幹,緊緊攀、緊緊攀。
他是成熟男人,即便是討厭女人的男人,但基本的生理反應還是有的,這一晚,沒有想像中那麼好熬。
商天雨、商天晴是姊妹花,兩個人整整相差六歲,在他和晴天談戀愛的青春期,她是個只會在公園鞦韆上蕩來蕩去的死小孩。
跳跳,這個綽號是他取的。
他愛上天睛,沒有道理和原因。
天睛的舞蹈很棒,她說要到舊全山大學念舞蹈系,所以原本計劃在國內考大學的他,開始準備托福成績,因為,他決定兩人的未來一定要在一起。
和天睛交往的唯一壞處,是常常要當臨時保母。
約會的時候帶個小孩子很殺風景,幸好這只笨小孩識趣,到餐廳的時候會躲到另一桌看漫畫,兩人到公園約會,她也會乖乖跑到遊樂區東跳西跳,消耗過剩精力。
「天雨在鬧脾氣。」天睛靠進他懷裡,抓著他的指頭把玩。
「鬧什麼脾氣?」那傢伙不是只會笑得一臉呆,哪會發脾氣?
「她說你叫我晴天,應該叫她雨天才公平。」
這種事也有公平不公平?「你看她那個樣子,哪裡像雨天?叫她艷陽天還差不多!」
「對啊,天雨很嘔,她說好名字被我搶走,她只能用壞名字,害她三不五時掉眼淚。」
「流眼淚好啊,才不會得乾眼症。」
天睛笑笑。 「她真的很介意自己沒有外號呢,你勉強叫她雨天吧。」
勉強自己可不是他蔣譽會做的事。
「要外號?可以啊,我叫她跳跳,她從早跳到晚,跳個不停……對啊,她為什麼不跟你一起學芭蕾?」
「天雨也喜歡跳舞,但受不了芭蕾舞刻板固定的動作。」
「愛新鮮的黃毛丫頭。」
他看向遠處的跳跳,她把平衡木當成竹竿舞,從左邊跳到右邊、右邊又跳回左邊。
「昨天她跑來問我,『姊,為什麼阿譽愛你?』」
他笑。「你怎麼說?」
「我說,我和阿譽的心綁在一起啊。她又問:『要怎樣,才可以把阿譽的心和我綁在一起?』」說完,天晴橫他一眼,要不是天雨年紀小,她肯定要大吃醋。
「沒辦法,我太有女人緣。」他得意的咧。
「她很喜歡你。」
「我也喜歡她啊,不然,你看我幾時帶我們家那只阿焎出門?」在他眼裡,沒長大的小人都是以「只」做為計數單位。
「要不,下次你把阿焚帶出來,有人陪天雨,她才不會無聊。」
「不行,我怕觸犯兒童保護法。阿焎國二就破除童子之身,和他混,我擔心青出於藍,還是讓她孤獨一點,在平衡木上面跳來跳去比較安全。」
天睛聽完咯咯笑不停,然後又勾住他的手臂問:「阿譽,你的夢想是什麼?」
「你的夢想又是什麼?」
「我要好好練舞,以後開一間舞蹈教室。」她愛死了舞蹈教室裡時不時傳出來的鈴鼓聲,和穿著粉紅色篷篷裙的小天使。
「我的夢想是賺大錢。」他說。
「為什麼?你很缺錢嗎?」
「我要賺很多錢給你開一間舞蹈教室。阿譽的夢想就定完成晴天的夢想。一他的臉還是臭,但嘴裡飄出來的話,香得很迷人。
還有什麼情話比這句更浪漫?天睛笑出甜甜的楓糖漿。
凝睇她的笑顏,他確定再確定,他們的未來一定要相掛勾。
這時天雨從遠處跑來,手裡抓著一把鬼針草花。「送給阿譽。」
女孩子送花給他?很有趣的經驗,他的臉很臭,但心在笑。
他收下花,叮嚀一句,「叫阿譽哥哥。」做人要懂得尊敬長輩。
「不要,叫阿譽。」
「你叫阿譽哥哥,我才叫你跳跳。」
「跳跳?」
「你不是想要外號嗎?跳跳,像知更鳥在樹梢跳來跳去,像在夜市裡買的小跳鼠,東跳西跳。」
「跳跳、跳跳、跳跳……」她重複在嘴裡發出同樣的音節,然後拉開嘴角笑開。「我喜歡跳跳,比雨天好聽。」
「對,你不是雨天,你是最舒服、乾爽的二十六度艷陽天。」他被愛情訓練了,訓練出滿口甜言蜜語,而且大小通吃。
從那天以後,他開始叫她跳跳,除了他和晴天以外,沒有人叫她跳跳,因為跳跳是他取的,是他和晴天的共同下午、共同回憶。
記憶,全是酸的,因為晴天消失了。
失去晴天,只獨留雨天,哪個人能在霪雨霏霏的世界裡不憂鬱?
蔣譽抽回手,發現跳跳又流口水了。
壞習慣,每次睡覺都流口水,他還以為這種習慣等長大就會好了,沒想到她一路流到二十二歲。
二十二歲……真快,當年的嬰兒肥女生已經亭亭玉立,變成國際知名舞星。
她不愛芭蕾,怎又去學芭蕾?真想代替晴天完成未完成的願望?
記得離開台灣前一晚,她冒雨跑到他家門口,鄭重說:「阿譽要等跳跳哦,總有一天,跳跳會回來,替你把心底的大洞補起來。」
大洞補得起來嗎?他不知道,只知道自己已經習慣冷風澆灌,習慣低溫心臟,十度保鮮。
下床、進客廳,他掩上房門,拿手機撥號。
「杜絹,是我。」他壓低音量。
「是,總經理。」她的聲音中規中矩,不像昨晚剛接受求婚的幸福小女人,看來她對婚姻的盼望真的不太高。